雲袖竭力凝望著那個很遠也很寡淡的影子,因為光芒刺目,而閉眼流出了眼淚。她心中被未知的恐慌填滿了,陸棲淮永遠從容不迫、不動聲色地執行自己的計劃,不讓旁人能追上他的腳步或是稍稍理解他的想法。
她一開始還不知道陸棲淮到底要做什麼,但很快就意識到了菱花鏡的問題是由於陸棲淮在那頭切斷了她和鏡陣的聯係。接下來,她看到了此生最為恐懼的一幕——陸棲淮抬手慨然擊碎了半空中的懸鏡,杜絕了任何人從不淨之城再來雲上的可能,也斷了自己再順著來時路回到白塔下的可能。隨後,他回身凝聚起全部法力,掌心再度燃起一團火,刹那間就燃盡了整座雲端城外的鏡麵。
亡靈是沒有重量的,在碩大的鏡麵被破壞掉、消失殆盡之後,雲上的整座城都被長風托起,飄飄悠悠地懸浮起來,飛向遠遠高於休與白塔的長空深處。那裏是陽光最密集最璀璨的地方,也是任何生靈、亡靈從未涉足過的地方,甚至高於南離的天上之河,除卻這一城近十萬的突兀不速之客,此前、此後都不會有任何足跡到達。
這才是整個“鏡化一座城困住亡靈”計劃的最後一個步驟,單憑將亡靈封在半空的城市裏是不能永久困住他們的,唯有一位獻身者去斬斷這座城和人世所有的羈絆,遠走高飛,才能還人世以真正安寧。
雲袖長久地愣在那裏,可是思維卻不受控製地越轉越快,霎時間,所有不願想的,或是下意識被忽略的細節在一瞬抬頭,為什麼先前開會時,殷景吾指出陸棲淮同雲寒衫有聯絡,甚至猜測他學了鏡術;又為什麼陸棲淮從來有所保留,沒有向她講述整個計劃,而她出於信任卻沒有再問;以及,為什麼陸棲淮在跳進光幕前,看著沈竹晞,露出了那種堅強卻心碎的神情……
沈竹晞怔怔地抬頭看著,忽然有些別扭地轉過頭不想再直視。他此刻仍舊不知這個在天空中飄得越來越遠的人,於自己的一生中到底有怎樣的意義,以至於他就這樣錯過了最後長訣時還能凝望的時間,甚至再度抬頭看時,隻能瞥見針尖大的黑點,一晃就走出了他的視線,如斷線紙箏永遠飄出了他的生命。
但此刻的沈竹晞仍然懵懵懂懂,沒什麼觸動,他隻是洞徹了這個計劃的始末,終於能夠補全殷清緋沒來得及說出的後半句話是什麼了,殷清緋那時說,“陸棲淮沒有向任何人坦誠這個計劃的全部,雲端的鏡化城,不僅有亡靈,還有……”
還需要一個活人,永生永世地駐留在雲端鎮壓這些亡靈。
他摸著自己的嘴唇,無端想起陸棲淮投身入帷幕時最後的眼神,和對方挪動唇片的細小動作,他不自禁地也按照對方當時的動作動了動唇,先是兩次圓口,再是扁口,他動了動,讀懂了對方最後無聲的一句話,忽然怔在那裏——
陸棲淮當時說的是:“好好活。”
居然和蘇晏臨死之前絮絮叨叨那一長段的意思一模一樣。
“我從前,難道真的與他相交匪淺嗎?如果是這樣,我那一刀刺下,他該有多疼?”沈竹晞神情恍惚地喃喃自語,愈加迷惘,此刻陽光毫無保留地灑滿衣衫,他迷蒙地抬眼看著湛碧長天,天色明淨如洗,所有的陰霾波瀾都散去,而周圍是周府遺址上的離離草木,府邸荒廢了這些年,草木早就生得鬱鬱蔥蔥,生機勃勃。
可他茫然地站在這裏,隻感覺到一種亙古的蒼涼環繞著他,如同獨立在陽光陰影裏的一匹馬,漫不經心地行走在深黑裏,一動就是萬古炎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