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晏蹙著眉,輕輕捧起沈竹晞手腕,瞧著他深藍筋脈間止不住躍動的一點血紅色,心往下沉,說話聲也不自覺地帶上了輕顫,旋即又被很好地掩飾住了,冷冷:“林穀主這是什麼意思?血毒這種東西,我可沒辦法。”
他眼神從沈竹晞身上移開,盯著足尖微微遊移:“好笑,你覺得我就一定會救他嗎?他多次壞我之事,處心積慮陷我於死地,他偏聽偏信,甚至不曾有絲毫問過我的意思,在他心裏,即使是為了街頭巷尾擦肩之人的無辜性命,我也有千千萬萬該死的理由。”
蘇晏握緊了手,他不會武功,可是手指卻在檀木扇骨上勒出指印,鮮血滴落,他麵無表情地將折扇翻過來看看:“我算我曾立誓要傾心以對、剖肝瀝膽,就算我曾經覺得自己能為他做一切,可到如今我已經是泥菩薩之身,哪裏還能顧及得了別人。”
他蹙著眉,語氣中有極大的隱忍克製,聽起來像是頗為理性的講述,可是對於蘇晏這樣善於偽裝的人來說,在林青釋這位陌生而危險的敵人麵前坦言心事,恰恰是最放縱的行為:“我累了,為什麼他每次都要在這樣的時刻,再一頭撞進我的生命裏?”
在南離重逢時,蘇晏試圖將那人推下雪山,並沒有下狠手,隻想暫時阻他一阻,這樣就能避開殷府遺址的動亂,可是陸棲淮及時現身救下了他;後來到了朱紫樓和殷景吾對峙,他勸說沈竹晞不要參與涉足其中,可沈竹晞充耳不聞;再後來到了涉山,他偽裝成陸棲淮,使沈竹晞毫無戒心地喝下了解命縷的湯藥;在山間的那一處亭子裏,他擺滿了一桌飲食,還在碧色酒壺裏下了琉璃繁縷。
琉璃繁縷並不是劇毒,隻對內心有牽絆的人起作用,蘇晏那時候滿以為沈竹晞會飲下琉璃繁縷,然後行程就會暫時耽擱下來,不至於再涉及此後的種種死局,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中毒的居然是陸棲淮。此後又是數次,他每次想要讓沈竹晞置身局外,對方卻總是被不知名的力量拉扯了回來,就這樣來回交錯,步步無法止息。
蘇晏無限茫然地垂下頭,視線重新落回沈竹晞身上,如同刀鋒一樣,溫柔地一寸一寸從他鬢邊臉龐掠過:“你是初見時的一束光,照亮了我之後許多年的歲月。可我生來就被迫投身於黑暗中,無可救贖,如果沒見過你,我還能這麼容忍,這樣地過下去。”
恰是相遇的時候太過年少,太過驚鴻,才讓後來的鋒利年光都長溝流月地走過,顯得從容如水。蘇晏是個壞透的人,正因為是純粹的壞,所以心靈反而是純然剔透的黑,他總會不可抑製地想起過去的事,自問到底是哪一步的差錯讓他變成了如今這樣,明明壞事做盡,還自憐自傷地妄想有人站在自己這邊,實在太可悲可笑了。
——一個純粹的壞人,他的軟肋被公布在全天下人麵前,離覆滅之期也就不遠了。今日若他不能眼睜睜看著沈竹晞死於發作愈來愈頻繁的血毒,就隻能以命換命,這也是林青釋的本意,寥寥數語,兵不血刃,就這樣除去了他這個禍患。
他想過很多次,每次都將原因歸結於沈竹晞,可是如今他才發現,都是他自己作的孽,就算早知道會落得如今這般田地,在那年重傷的時候,他仍舊會選擇踏過滿地清脆的枝丫,走進落雪的山洞,遇見年幼的沈竹晞。
林青釋並不清楚他們之間的恩怨,然而蘇晏這種酸心透骨的神情實在太過稀罕,他警惕地握緊了袖間的渡生,不著痕跡地拈起手指,預防他突然暴起對沈竹晞發難。他冷冷道:“其實血毒,隻要不斷地飲血就能緩解,可是你我都知道,對於他來說,飲人血苟活,還不如死去。”
蘇晏沉默了,手指撕扯著折扇的緞麵,卻沒有使什麼力,隻留下輕微的劃痕。他心懷死誌,這時已不管不顧,直截了當:“世人都說擷霜君機變無雙,其實你才是真正謀略計策最深的人,我甚至不知道你到底想要做什麼。從殷清緋開始,你製訂了讓他潛入不淨之城為臥底的計劃,你不會做無用的事,可是殷清緋到現在都沒派上用場。”
他思量著,眼睛一亮,充滿惡意地開口:“林穀主,我不信你真正算無遺策,倘若你就此歸隱,你將再一次錯過你的平生摯友。”
他說:“你還記得謝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