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故人漸行人其六(2 / 2)

金浣煙鬆了口氣,沈竹晞被迫陷入沉睡,十分不安穩,不停地動來動去,甚至手指幾次扣住朝雪,就要往自己身上劃,少年不得不走過去將朝雪拿走,平放在桌上,而後坐下靜等毒發時間過去。

這可真是太讓人為難了。金浣煙頹然地跌坐下來,沒有什麼比眼看著自己最敬仰最欽慕的人深受煎熬,而自己卻什麼都不能做更讓人頹喪了。不多時,沈竹晞額頭上有氤氳白霧升起,那是他體內血毒如烈火灼燒的標誌,昭告著那種燎心燎肺的熱量已經開始攫取靈力作為養料,直到燃燒殆盡。

或許可以找些冰袋來敷在他身上。金浣煙如是想著,輕手輕腳地推出去,掩上門,沒有驚動沈竹晞。從廂房到冰庫有好一段路,他的腳步分外急促如電,整個人也心急火燎,不敢有絲毫耽擱,因此絲毫沒注意到背後的門無聲無息地洞開了——

白衣醫者長發披散,衣袂翻卷如雲,靜靜地佇立在門邊看著沈竹晞。摘取了一貫覆眼的白緞帶後,他露出的神碧色雙瞳太過美麗深邃,宛如長空深海熠熠生輝,深不見底,此刻折射出無數璀璨光華,全都聚焦在沈竹晞身上。

“咳咳”,他彎下腰來輕咳,有鮮血從指尖汩汩流走,“時間不多了。”他如一陣風般掠過去,拾起朝雪,抱起沈竹晞,從洞開的門邊如雪鶴翩然渡走,涉過府邸中的曲折回廊和蓮花池,步子如行雲流水一般,倒像是沒有重量的紙片人。

出得史府,林青釋轉入深巷,立在院牆垂下的深灰陰影裏,仿佛不堪負重般倚在牆上,將沈竹晞交給來人。

“穀主。”子珂單臂抱著沈竹晞,另一隻手也沒閑著,哢哢扭開了琉璃小藥瓶,分開他上下唇送入丹藥,“按照您說的,這個加緊趕出來的藥丸應該能暫時遏製住血毒了,您救了他,也算是對故人仁至義盡了。”

“我們可以離開了嗎?”幽草從另一邊走過來,身後是幾個提著行囊的小童,不遠處還有幾個牽馬、喂馬草的年輕男女,皆穿著齊整白衣,那是藥醫穀散落在外行醫的弟子。

林青釋緘默不語,幽草看著他,也不敢催促。自從前些日子穀主從凝碧樓回來,臉上那種光風霽月的笑容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如水的淡漠無瀾,不再是清風朗月,反而像高崗冷月般遙不可及。

那一天,幽草頗為擔憂,不知道穀主到底經曆了什麼,才會讓整個人的氣質如同錐心蝕骨般發生巨變,她忍不住問:“穀主,你為什麼不笑了?”

“我為何要笑?”林青釋反而很詫異,不解地問,新複原的碧色雙瞳灼灼地凝視著他。

“沒,沒什麼。”幽草心裏打鼓,卻不敢再提——她知道,所謂相由心生,穀主雖然並非天生如這樣光風朗月一般,可是他在奪朱之戰的七年裏經曆了太多,內心在冰火交煎中逐漸趨至無愛無恨,所以才展露出這般溫和無波的模樣。而又是七年的行醫,讓這種溫潤的氣質已經成為了習慣,就像麵具戴久了便嵌進臉裏摘不下,穀主普度眾生,懸壺濟世,也始終是笑著的,心在笑,臉才笑。

——然而,穀主卻忽然不笑了,反而隱約流露出深沉的悲慟,那得是什麼樣的悲慟,又與什麼樣的過往有關?

那之後,穀主忽然說要離開江湖,帶著藥醫穀一脈重新歸隱,就像是以往所做的,由病人持回春令上門,而自己隱居幽穀,再也不問世事。幽草一陣高興一陣愕然,沒有深究,以為穀主終於想通了,又恢複了從前的模樣。

可是,他們在館驛短暫停棲的時候,幽草想著未來的事,輾轉難眠,於是披衣坐起,悄然走到中庭,而她回望身後,發現穀主的房間裏居然還亮著燈!幽草大驚失色,穀主的身子怎能熬到如此深夜,她走過去剛要敦促穀主安寢,卻被撲麵而來的藥香驚了一下。

穀主站立在桌前,滿頭是汗,正凝神攪合著桌上的藥爐,瞧著藥的成性,已經有了十餘日的熬製功夫。幽草目瞪口呆,藥醫穀眾人隨身帶的靈藥應有盡有,不知道他花這麼大心血是要做什麼,而直到今天見了擷霜君,她才知道,那居然是為了壓製擷霜君的血毒而煉製出來的藥丸。

幽草回想著穀主枯立燈下的身影,隻覺得眼底驟然湧起澀意——說到底,穀主還是牽掛著當年的故人,還是沒能真正地無念無想、心如止水。

青辭釋酒,十念皆安——然而,又有幾人能隻停駐在辭與酒中,便能尋找到真正的安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