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山上清修,在遇見你之前不曾踏入紅塵,所以也沒有什麼悲喜苦樂。可是阿槿不同,她在塵世裏周旋輾轉,旁人的一生對她來說隻是生命中的短暫停格,她要不斷麵臨生離死別,那種痛苦,遠非語言所能形容。”陸棲淮低垂眉目,神色看不真切,也無人去看,沈竹晞在榻上雙眸緊閉,眉峰微微挑起,沉浸在一場長夢中經久不醒,也不知聽明白了多少陸棲淮的自白。可是即使是在最深沉的昏睡中,他依然覺察到有一束眸光深沉如春水般湧將上來,淹沒了他整個身心。
陸棲淮忽然伸出手,展開,那一瞬,因為術法的催動,有一朵雪白的花在他掌心憑空盛開,那朵花透出柔和的微光,花瓣晶瑩剔透,雅靜多姿,美豔不可方物。可也隻是刹那功夫,陸棲淮微微歎息,驀地收攏手指,那朵花就泛黃枯萎,凋敝飄零,殘破如絮,再也不複先前的光彩。
“在我眼裏,其它人的一生也不過就是這樣”,陸棲淮放開了空空的掌心,“所以長生者絕不能輕易動情,否則漫長餘生又能如何開解?像段其束,他甚至不是長生者,隻是壽命稍長些的凶屍,便無法承受而選擇了棄世。”
他按著額頭,再度陷入自哀自憐的情緒中難以自拔:“我平生最為悔憾的兩件事,一是當初下山遇見了你,從此溯時歸來無法抽身,二來便是與你共同送雲袖去南離,甫一轉身便再也不能回頭。”
“不說這個了”,他自嘲似的微微笑著搖頭,又道,“後來不久,我就在夔川城再次見到了你。”那時候恰逢暮雪時節,十裏長街上隻有青衫少年提燈獨行,衣袂飄飄揚揚,宛如振翅欲飛的青鶴。陸棲淮遠遠地看著,整個人都僵在那裏,一陣錯愕,久久回不過神來。
激蕩的血液喧囂地衝刷過身體的每一處,他睜大眼,不自禁地抬起手遙遙勾勒出少年的輪廓,指尖恰如其分地反映出心髒的跳動,微微顫栗著,仿佛沸騰的氣泡上下翻滾。那一刻,他心中什麼念頭也沒有,在長久的靜默後,他說不清是慶幸還是解脫更多一些,就在淚珠毫無防備地砸落在手背上的時候,陸棲淮猛然搖頭,盈眸的淚水被甩落無痕,他抹了把眼睛,大步向著沈竹晞走去。
——“借過。”那普通而清淡的一句話,沈竹晞絕不能猜到,裏麵有兩輩子的故事。
——“倘若我不想和你兩清呢?”那時離開樞問堂後,站在房梁上,陸棲淮沒有看他,隻是語氣平靜如枯井地如是說。前塵今生轉徙飄零,一身負氣零落至今,那些深深淺淺的情感執念寸縷絲纏地烙在心底,無法開解,也不能開解。
他隻怕不能讓糾葛在長一些,蔓延過所有的生命線,又怎麼會想到要兩清?
“朝微”,陸棲淮輕喚著友人的名字,“譬如朝露,渺如微塵——這可真不是一個長命的字號,不過沒關係,我在這裏,你會一世無憂,長命百歲的。”
他搖了搖頭,像是要甩開雜念,接著講:“還記得一些細節嘛,在涉山城,我擊倒睞的時候所用的那一小瓶水,那就是無底海的海水;還有我為什麼能和紀長淵配合默契地並肩作戰,因為我曾聽你講解過他的劍法;大多數事的走向都和我記憶裏的別無二致,除了和你有關的那些。”
“在南離你麵臨了兩次災難,回來之後我也不能確定你是否真的被凝碧樓羈押,隻能三進三出探聽消息,再後來到涉山放出紀長淵,我刻意激怒你讓你走,想要你置身事外,可是你卻陰差陽錯地遇見了蘇晏和史畫頤,還誤打誤撞地在石屋中揭破了雲寒衫的陰謀。這些都不在我的記憶中,故事的軌道已經發生了錯亂,直到這次你被雪鴻抓走,我才明白——”陸棲淮昏沉地吐出一口氣,“你的生命軌道已經被逆轉過來,我不能再待下去,我會害死你的。”
陸棲淮淡淡道:“朝微,這一路同行,從琴河、南離、涉山再到如今,我無數次想把你推出局中,可是冥冥中那隻命運的手將絲線百般作弄又束縛住你,甚至你自己也在不斷尋求真相。我逼不得已,隻能出此下策,希望你遺忘我之後再不涉足這場亂局,旁觀也好,對立也好,我隻期望你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