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府是時間的罅隙,常有幽魂亂魄試圖破壁而出,遊離人間,我替你暗中解決了那些隱患,直到奪朱之戰前一年,我短暫離開周府去追蹤金夜寒,沒想到在此期間休與白塔下的亡魂竟趁機逃入周府,而周家決定交出你作為溯時的犧牲品。”陸棲淮眼神驟然變冷,漠然道,“幸而此後奪朱之戰爆發,亡靈無暇他顧,你又離開周府,這便逃過一劫。”
“後來戰爭期間發生的事和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隻出現了一個變數,蘇晏。”陸棲淮雙眉上挑,難以抑製地流露出疑惑之色,“蘇晏像是憑空出現的,我的記憶裏完全沒有這個人,他心狠手辣、心思歹毒到極致,可是對你又那樣好,幾乎比得上我了,我幾次想要對他下手,又覺得也能照顧你幾分,單憑我一人總難免有疏漏。”
“他到底是什麼人,來自何方,又想要做什麼,這些事情我始終沒能弄明白,便如鯁在喉。後來我尾隨你去了南離古寺,可是在那裏,不知道是靠近天上之河還是其他什麼原因,我暫時失去了神力和武功,變為了普通人。”陸棲淮微微顫栗著,將臉埋在掌心,話音斷續如懸絲,“我親眼目睹你在敦與神像下死去卻無能為力,沒有那一刻會比這更痛苦了,萬箭攢心之痛也不過如此。”
他沒有說,當初在那個臨近平逢山的地方,他再一次看著友人走向死亡,明明是同樣的人、不同的音容,可是那一刻落在他眼裏的擷霜君,還是漸漸和一百一十年後那個緋衣獵獵的身影重合了。他一直茫然而苦痛地在遠處看著,悲憤欲絕,不明白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子,為什麼與他記憶中的截然不同。
“那時候,我不知道你還剩一縷亡魂,不知道蘇晏會想出用解命縷這種法子來救你,我以為你死了,比我記憶裏的死亡提前一百年,而我又一次沒能救得了你。我……”記憶和現實的軌道在此走向分岔,決絕兩端,那時的陸棲淮慟入肺腑,萬念俱灰,心底隻有一個不願承認卻時時浮現的念頭——
是自己害死了他……如果自己沒有溯時而歸,就不會有蘇晏這個變數出現,如果蘇晏不曾處心積慮地挑撥離間,沈竹晞就不會為了救殷景吾而中劍,也就不會死了。他陸棲淮是空蕩蕩無過去、也無未來的人,不屬於這個時代,卻執意要溯時而歸逆天而行,這種荒謬的事情終究要付出代價的,不止是在黑暗裏踽踽獨行的一千年,不止是舍棄永生永世的壽命,也許,這個代價還要應在沈竹晞身上。
——就像天穹上那一顆錯亂軌道的星辰,所以與之交錯的朗星,都被迫偏離軌道,去往不同的星海。
那時候的陸棲淮冷眼看著自己從驚駭到茫然到悲慟再到死寂,不過短短數息凝視的功夫,他仿佛已經走過了兩輩子的輪回,而那一顆心也被捧出來,從鮮活跳動,變得枯槁成灰。蘇晏在金夜寒的步步緊逼之下放出了紅蓮劫火,冰冷的火焰刹那間如巨大的蓮花綻開在寒冰冷雪之上,灼灼一如當年,令人窒息。
陸棲淮輕輕吸了口氣:“不論是一百年前還是一百年後,於我,命運扼住咽喉的那隻手從未有絲毫放鬆過。”他頓了一頓,淡淡敘述,“我那時候覺得既然你死了,這趟溯時歸來便再無意義,我茫然失措地直接一頭撞進了火焰中,等到再醒來時,又回到了歸墟。”
“我在歸墟裏走了五六十年,外界恰好是你沉睡的時間,我破壁而出的時候,還順手帶走了一些歸墟之水,恰好在夔川城遇見阿槿。我第一眼看到她,便知道她和原本的我是同類人,也是不死不滅的長生者,我心生不忍,便收她為徒,希望我的命運不要在她身上重演。”
陸棲淮直起身,聲音淡無波瀾:“可是各有各的緣法吧,雖然都是長生者,但我遇到了你,阿槿遇到了殷神官,總有人能把長生者從心如槁木的狀態下喚醒。”
“可是”,他微微失神,至為決絕地說了一句,“不論是我,還是阿槿,都不配擁有最真摯純粹的情感。”
“我們永無衰老,一如年華最盛時的模樣,然而,普通人,即使是像你這樣修行至高武學、或是殷神官那樣修行決定術法的人,至多也不過能活二百歲——我剛遇見你的時候,你還是眉目疏朗輕狂的少年人,可是在平逢山上你投身入烈火的時候,已然隱生華發。”陸棲淮語氣凝重,“阿槿並非天生的失憶,她周期地遺忘,或許也是在漫長時光中形成的自我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