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故人似行人其一(2 / 2)

“而我原本是在奪朱之戰期間認識你的,我目睹了你的改變,萬般痛心,卻無能為力。”陸棲淮一氣說了這麼多,半蹲下將臉埋在臂彎裏,因為壓住了嘴唇,說話的聲音沉悶而嘶啞,“正如你在引夢中所見,我在你魂飛魄散前一刻趕到平逢山,可是仍舊無法阻擋你給十萬亡靈殉葬。我那時候痛惜你的離去,悲慟至極,這種過於強烈的情感凝結成實體,讓分外敏感的周遭環境覺察到,也因為你所造成的天上之河的動蕩,那一次,我誤打誤撞地找到了無底海岸的入口。”

陸棲淮停頓了許久,艱難地組織著詞句,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睡夢中的沈竹晞雙眉似乎蹙起一絲,連帶手指也些微地動了動。他明白,沈竹晞確實能聽到他說話,可是在三天後醒來時就會忘記,於是他講話的聲音不由自主地分外柔和些:“無底海又名天上之河,也叫歸墟,在歸墟逆流而上,就能溯時而歸。”

他說:“我那時候就決定了,我要回到一百年前你剛出生的時候,去救活你。”

“那裏麵是一片純然的深黑,我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生怕滑落到深海裏,去往某處不知名的時空。而我進去的時候,有一道聲音——或許是歸墟的神靈,他告訴我,歸墟和外麵的時間是十比一,如果我想要溯時到一百年前你還在的時候挽回這一切,就要在歸墟裏不停地行走一千年。”

“他不肯輕易放我溯時而上,於是我們打了一場,後來他同意讓我走,代價是用餘生的壽命來換——我本來是不死不滅的,現在生命便終結於我進入歸墟的那一年。”

他說的輕描淡寫,匆匆掠過,實際上是不願意再回想那段經曆。他或許是古往今來第一個走進歸墟的生靈,也是唯一活著走出來的,歸墟中一直是望不到底的黑暗,沉墜在心上,而他睜著眼走了一千年,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心上灌了鉛,或是全身浸在辣椒水裏,那種火辣辣近乎於淩遲的疼痛和恐慌無可抑製地包圍了他。

陸棲淮抿著唇:“那一千年中,我反複回想著過往的故事,如同沉溺深海,直到再無可思亦無可戀。在那之前,我的生命無比單薄,宛如滔滔不絕、永不停息的長河奔流向前,從來沒有什麼波瀾迭起。”

“朝微,一百一十年後的我不死不滅,無心無情,就和何昱所要製作成的那種雲蘿一模一樣,我棲居在山中,長長久久,心如止水,不知年歲。如果不是偶然遇見你,或許我不知道怎樣才算是‘活著’。所以在那種絕望的情境下,我能記起的,也隻有和你相關的事情。”他淡淡道,不敢閉眼,生怕眼前一旦陷入黑色,那種窒息一般的痛苦又要再度將他淹沒。

他在回憶的深海中苦苦掙紮,竭力喘息:“我在歸墟裏感覺不到外界時間的變化,隻是懵懵懂懂地往前走,憑著感覺在一處地方破壁而出,縱身躍入了無底海,離開了歸墟。可是我對於時間的度量出了差錯,我去往中州的時候,是奪朱之戰爆發前的三百年。”

陸棲淮垂下眼簾,唇畔笑容柔和如春水,說出的話卻如喟歎:“然後我就等了你三百年——這三百年間,我依舊保留著某種程度上的不死不滅之身,容顏不曾有變更。我化名陸挽冬救了你祖父,然後施了法術,將自己封印在周家祠堂的畫裏,靜候你的到來。”

“你大概覺察到我體溫過低,冷如霜雪,甚至沒有心跳——畢竟我已經不算是活人,所以也不用吃喝,便在畫軸裏安然度日。”陸棲淮說,察覺到沈竹晞在昏沉中眉毛微微一動,不由得心往上提,屏住呼吸,靜待了許久。沈竹晞也沒有其他動作,於是他放心地繼續往下講:

“我在畫軸裏守著你出生、成長,同時也能自由活動。還記得你在蕭居雁那裏看到的畫嗎?還有阿槿說的那些關於你的畫像,那些畫便是我那時候畫給你的,關於你我相識之後,朝夕相對的那些顰笑點滴。等待的日子總是漫長而充滿希冀的,宛如零落不起眼的種子在絕壁向深淵的斷崖上生根發芽。”陸棲淮手指虛虛地勾畫著,在遐想從前的事,“後來你就出生了,一開始隻有這麼大——”

他用手比劃了一個小團子,因為施了法術,指尖有白熒熒的光,收束不及,帶起一團毛茸茸的,像一隻憑空出現的白毛球,疏忽即逝。他將臉湊上去蹭蹭,微笑:“那時候你還是玉雪可愛的一小隻,在很短的時間裏,也就十年吧——對我來說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你忽然就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