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知道這個前代尚書之子身兼凝碧樓和平逢山所學之長,他們隻是覺得,金浣煙雖然年紀尚青,可是並無一絲一毫的少年心性,反而鐵血冷冽到驚人的地步。一個半月前,史畫頤重傷流落在京城一處偏僻的巷陌,金浣煙連夜派人將她找到救治,以雷霆手段將所有知情人殺死,一時間京城中暗潮湧動,人人自危。
可是此刻,緋衣少年舉著燈站在水邊,眉目舒展開來,確實像是少年應有的模樣。天穹上星星點點的燈花在他眉目間流鍍上一層光輝,細碎到像是裝下了無數璀璨的明砂。他將燈舉過頭頂,緩緩鬆了手,輕輕一推,孔明燈被長風托起,回旋著飄入蒼穹的層雲間。
他閉上眼,在心頭默默地念了一個願望,鄭重其事地重複了三遍,再睜眼時,看見史畫頤慢慢地走過來,手上沾著燈油,顯然方才也放飛了燈盞:“表弟,你許了什麼願望啊?”
金浣煙睨了她一眼,淡淡:“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他眼神從史畫頤懸在腰間的絲穗上掃過,那裏掛著交織相錯的五色絲縷,編織成同心結等數種模樣——這是中州傳統的五色羅纓,係在腰間代表著“已有意中人”或是“積極追求”的意味。
他唇畔一勾,便沁出一絲極涼又帶著些鋒利意味的笑:“今日紅蓮夜將要有大事發生,表姐,你心中執念太過強盛,你既然已不是從前的你,便不能再勉強去追求擷霜君——還是說,你想最後盡力一試呢?”
那一日史畫頤歸來後,金浣煙敏銳地洞察到,她整個人的氣質都不一樣了。從前的史家幼女運籌帷幄,可那也隻是飽讀詩書而在紙麵上的,可是現在完全不同了,她滿身鮮血,懷抱著那把金色的雨隔劍歸來時,身上那種濃鬱的殺氣顯然是從殺人中得來的。自己這位表姐,殺過的人絕對不比他少。金浣煙頓時下了斷言。
史畫頤開始養傷的那幾日精神恍惚,時睡時醒,就算是難得醒著的幾個時辰也幾乎都在發呆,眼神空蕩蕩的,仿佛裝滿了整座虛空。那段日子金浣煙恰巧不算忙碌,就經常抽空來看她,開始史畫頤對這位不算熟悉的表弟連一眼也不給,後來卻慢慢分了一點精力在他身上,終於有一日,當金浣煙溫和地問“到底怎麼回事”時,她仿佛崩潰一般抱緊頭顱,猝然哭出聲——
“他不會再要我了,而且再也不能接受我了!我手中沾滿鮮血,已經和他不是一路人了!”
史畫頤說這句話的聲音嘶啞而絕望,金浣煙一時間靜默無言,不知道該如何開解他。他覺得,這種事情隻能一個人默默扛過來,史畫頤雖然是一介明快天真的弱女子,可是性格裏卻有不易覺察的剛勁和寧折不彎,也許她會低迷一段時間,但一定能妥善地找到出路。
然而雖然已有心理準備,最後史畫頤的轉變還是讓他頗為驚愕。她講這話的時候,猶自稚嫩秀麗的麵龐上冷如霜雪,聲音堅定如玉,百折不移:“史府這樣的局麵,我終究是要回來繼承的,這些日子也辛苦你了。我已不複從前的天真素淨,既然如此,倒不如直接沉墜到底,決然去背負起屬於我自己的使命了。”
史畫頤虛握著手,感覺掌心寒涼,仿佛緊握著一把無形的冰劍,連同肺腑都隻感覺到徹底的寒冷。這柄劍將她的過去和如今割裂開,從此她隻能背負起家族命運走下去,在陰差陽錯的開端之後,逐漸成為她從前最不想成為的那類人,與小曇的軌跡背道而馳。
“表姐”,金浣煙的聲音泠泠如星下清溪,打斷她的思緒,“你看那個人。”他的聲音有罕見的緊迫急切,是即使在方庭的生死關頭也沒流露出多少的惶惑,史畫頤一下子便被驚動了,轉過身去,忽然目光也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