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周竹屹凜凜打了個冷顫,原來如此,那些日日夜夜所看到的亡靈,呼嘯著一掠而過的,居然不是幻覺,而是從不淨之城逃逸出來的亡魂!他蜷縮在那裏,心驚地繼續往下聽。
父親又說,無數次竄逃出來的亡靈遊蕩在周府,已經被他們殺死了,但這次失算了,動蕩的亡靈們包圍了史府,又生生地殺死了十多位仆從。孩童瞠目結舌,聽聞著從小相伴的下人們的死訊,瑟瑟發抖地抱緊了自己。
沈竹晞忍不住歎息了一聲,這種事情即使是如今的他麵對,也覺得沉鬱悲傷,何況是年幼不諳世事的周竹屹。看來小時候的他也太慘了些,不僅要被鞭策著背負家族的使命,甚至還被隔離開,沒有受到足夠的信任,不能去學習家族流傳的術法,更淒慘的是……
沈竹晞有些憤怒,覺得人情真是涼薄,父親跪在那裏,居然說,要將他交出去,換取周府上下的和平!這一次從不淨之城裏的跑出來的亡靈來勢洶洶,它們瞄準了周府世代修行的時間之術,想要逼迫周府為他們的計策獻身。
他不得不承認,隱族亡靈的這個設想太過匪夷所思,比何昱的亡靈計劃還要異想天開——隱族的亡靈時刻念及著從不淨之城離開而重返中州,這一次,他們居然想要利用時間之術,將一個人溯時而上送到過去,試圖改變既定的結局。
這也太荒唐了,六合八荒運轉冥冥中自有定數,怎麼可能真的有溯時往回走的這種事情存在?但當時的隱族亡靈執迷不悟,在死亡的威脅下,周府上下決定交出他們的小少爺,由亡靈們送到南離不淨之城的另一處入口,試圖將他送入天上之河,也就是那處叫無底海的地方。傳說裏,那處地方的時間是逆行而上的,與外界恰巧相反。
也就是那個時候,周竹屹躲在祠堂的角落裏,真正地看見了亡靈。那些亡靈篤定地和周氏家主說,天上之河這樣一處地方是真切存在的,入口就在平逢山上,正對聖湖。
等等,正對聖湖?沈竹晞腦中有根弦微微一動,忽而想到許久之前,陸棲淮中了琉璃繁縷之後,在墓室的引夢中,他看到的最後一段場景。那時候,陸棲淮便是匆匆起身飛往平逢山上,和平逢山上有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緋衣人,那個人似乎在用一己之力對抗著從天上倒灌而下的天上之河!
沈竹晞微微一震,似乎想要抓住什麼,但如驚電的思緒稍縱即逝,他隻得強打起精神來,繼續往下看——飛光若流水驚鴻地很快逝去,不淨之城裏的亡靈所謀劃的終究沒有成功,很快,奪朱之戰爆發了。
奪朱之戰的導火索隻是一件很小的事情,而背後的始作俑者就是蘇晏——蘇晏派遣凶屍在鬧市裏大搖大擺地行走,如入無人之境,隨後將事情幹淨利落地栽贓嫁禍給隱族人,京城的防官禦史聞言大怒。那時候,正是岱朝鼎盛興旺,隱族仍舊在蠻荒之地僻居一隅,所有人都認為征討隱族不過是短短數月的戰役,沒人想到,由於不淨之城和其他諸多方麵的原因,這場艱辛的鏖戰整整持續了七年。
七年間,屍山血海,山河烽煙,哀鴻遍野。
其實“奪朱之戰”這個名字並非在戰爭之初就有的,沈竹晞現在才知道,這居然是林望安無心之中起的名字,隨後風傳在整個中州戰場上,最終一錘定音,不隻是戰士這麼叫,連史官都這樣寫——這取自一句話,“絳紫為邪,奪朱非正”。林望安說,隱族人趁亂散布亡靈邪祟在中州,攪得生靈不得安寧,並非正義之師,所以必敗。
沈竹晞撐著額頭,漂浮著看眼前在戰爭裏緩緩鋪陳開的長卷,有的景象實在太觸目驚心,他忍不住伸出此刻並不存在的手遮擋在眼前,但還是有些許光從指縫中漏下,構成畫麵——戰爭之初的兩月,形勢還是明朗的,隱族人節節敗退,岱朝一片凱歌,全然不知隱族人在以退為進地謀劃著什麼可怕的事物。兩月之後,隱族人開始了反擊。
隱族洞開不淨之城,放出了所有的亡靈,以及來自隱族故地的異獸凶屍。就算有這些邪祟相助,他們仍舊實力偏弱,不敢跟岱朝軍隊硬碰硬,就在後方不斷製造騷亂,甚至罔顧平民,將凶屍長驅直入普通山村,砍殺手無寸鐵的百姓。一時間,岱朝軍隊不得不分派人手駐紮山村,有一部分惡兵趁機叫囂東西,隳突南北,鄉裏在戰亂中也無心農事,很快田園荒蔽,人人流徙,死者相藉。
那是真正的人間慘案,而因為隱族人悍然無畏又無恥之極的頑強,戰事一度吃緊,幸而當時的鎮國上將沐將軍忽出奇兵,向後端了隱族的故地,迫使隱族抽兵回救,戰事這才一時勉強陷入膠著。
直到戰爭的第四年,方庭謝氏——當時中州最鼎盛的世家之一暗中倒戈隱族,與蘇晏勾結製造凶屍。隨後,天下道門的魁首,方庭璧月觀被滅,觀主斂光散人一度被做成凶屍,雖然在謝氏家主的阻攔下最終予以厚葬,但道門修士大亂,紛紛離觀不再清修,立誓要與蘇晏等人死磕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