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昱又道:“也別殺死掛著玉牌的平逢山弟子。”
黑袍人不明所以地應聲了,後退去幫凝碧樓的弟子掠陣,平逢山和雲家的紫袍人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又被迫迎上對麵的一員大將,頓時左支右絀,頗為吃力,所使的陣法便被接連拔除,岌岌可危,被接連挑斷筋骨扔在一起。
大局已定。
何昱用手指虛虛地在朱倚湄眼廓上比劃了一圈,慢慢將嫌棄的劍尖湊上去。他動作極是輕柔,朱倚湄同他共事這麼久,也沒見過何昱如此溫和地在做一件事。她渾身發抖,顫栗著閉上眼。
凝碧樓主凝視著她抖動的短眼睫,覺得那十分礙眼。他記憶裏最漂亮的眼睫不是這樣的,是微微彎曲而透明,翹起如少年唇邊的弧度,在陽光下像琉璃一樣璀璨。他不耐煩地捏緊了朱倚湄的肩膀,冷喝:“睜眼。”
朱倚湄抖了一下,心想到了這樣的地步,也無非是一死,於是坦然無畏地睜開眼。入眼的是何昱微微蹙眉,似歡喜似悲傷的模樣,神情居然是從未有過的激動。
朱倚湄愕然不明所以,怎麼也沒想到,這居然是她能看到的最後一眼!駭然的劇痛從瞳孔處襲來,嫌棄猛然發力,精妙到毫顛地刻入眼痛,手起劍落,深深直入,原原本本地挖出了她的眼瞳!
這動作隻在須臾間,但何昱的手居然在顫抖,這不應該,他握著劍的這七年間,在人前從未有過一次手抖。可是他所作所為卻極費心費力,生怕有哪裏因為一絲不小心,讓這一雙挖出來的深碧瞳孔有所損傷。
“幽草”,他召喚著身後中了蠱毒的女傀儡,命令她用特製的藥水和匣子將那一對眼瞳收好。幽草小心翼翼地包了好幾重,將凝碧珠似的眼瞳端端正正在匣子中央的凹槽處放好,那裏的材質柔軟到不可思議,顯然是萬分名貴,特意去定製的。
雲袖凝望著,隻覺得萬分駭然。凝碧樓主雖然殺孽甚重,但並非嗜殺之人,之前也從來沒聽說過他刻意折辱被殺者的傳聞,他到底想要做什麼?
朱倚湄跪倒在地,淒聲發出一句悲鳴。劇痛讓她神誌清醒,那些在重重迷霧之中頹圮的真相終於再度構築完整了,她總算明白,這一切經過都在何昱的計劃當中不曾偏離,早在許久前他就洞徹了自己的不臣之心,可是卻按兵不動,甚至予以縱容。
——這並不是因為何昱想要逼她出手,連根拔除禍患,也不是因為何昱自信能夠自始至終操控住她,歸根結底,何昱隻是想要在此時挖下這雙眼睛而已!
他隻想要這雙眼睛!
被刻意忽略的細節再度抬頭,朱倚湄記起,許久之前,在她初次收到紀長淵那截衣袖的夜晚,她帶著璃若刀外出行走,卻遇到了在聖湖前燒紙的何昱。那一晚,何昱曾誇讚,說她的眼眸很好看,深碧色的,像凝碧珠一樣。
她早就該知道的,凝碧珠,那就是林青釋,或者從前的林望安眼眸該有的樣子,而何昱繼承樓主之後,將“清輝閣”改名“凝碧樓”,不就是為了紀念林望安,紀念那段年少舊事麼?
何昱從來隻為那一人而來,機關算盡,剖肝瀝膽,而她就像是風中脆葉,空有一身神功,到底智計不如人,一步一步墮入陷阱,被耍得團團轉。
朱倚湄手指摸索著撫過袖間,那裏有一把銀白色的小刀,名為璃若,是金夜寒樓主所贈。金樓主那時便說,等到痛不可當時,就用這把刀來做個了斷。
何昱凝視著她袖間一閃而過的白光,神色毫無波動:“你我隻是選擇不同,並沒有什麼善惡對錯之分,也無私怨。湄姑娘,到此時我還是這樣來稱呼你,你為凝碧樓的基業盡心盡力若許年,我拿了你一雙眼睛,也算兩清了。”
朱倚湄死死按著眼瞳,萬分驚駭地聽到他說:“你走吧!”
何昱話語平淡,不似作偽:“不必再掛念凝碧樓,我在這裏一日,就無人敢動凝碧樓分毫。”
“你且放心,這雙眼瞳的新主人會替你看看這世間,看看未來的山河靜好、歲月長安是何等模樣。”
“曾囿於夢魘,終解於現實,你和凝碧樓一拍兩散,從此一身輕鬆,未必不是一個好結局。”
朱倚湄已經全然懵了,何昱說的這些話大大出乎預料。她了解何昱是怎麼決斷狠辣、鐵血手腕的人,像她這樣的叛逆者,隻是失去了雙眼,一身武學還在,隻要活一日,就仍舊是對樓中最大的威脅——臥榻之旁,不容猛虎窺伺,也不容他人酣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