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光寺的僧人大都是修行佛門術法的得道高僧,潛心靜修數十餘載,開了天眼,能洞察常人所看不到的事物。這位僧人踉蹌狂奔著回來的時候,已經僧袍染血,鬢發散亂,雖仍舊力持儀態莊重,但怎麼也掩不住不自禁流露出的恐慌。
僧人們知道他們一行都是有本事的人,於是原原本本地講述了那人外出所看到的一切——他提著竹籃,竹杖芒鞋地踽踽行在零星的攤鋪間,揀一捧青菜預備著結算,然而,當攤主伸手將菜放置在秤盤上時,僧人的天眼陡現,發現那隻握菜的手居然沒有骨頭,而是如同枯木怪石,上麵覆著一層粗糙的皮!
“後來我走遍了整條街,不止是那位檀越,也不止是手,幾乎全所有檀越都失去了白骨,搭成身體的架子都換成了精幹的枯木。阿彌陀佛,老僧怎麼也不曾料到有這般阿鼻景象,便匆匆地回來報與你們。”那位僧人合掌如是說。他後來被那些已經異變的人發現並非同類,而遭到了圍攻,僧人不敢接觸他們的軀體,怕被感染,於是左支右絀頗為不易,受傷而歸,還救回了幾十個孩童青年,那是全城僅剩的還算正常的人。
沈竹晞眉頭一跳,立刻想到了凝碧樓的實驗,難道這些就是實驗的成品?他忍不住要拍案而起,又生生按捺住了,擠出一絲笑,對著手邊那個終於停止瑟瑟發抖的小孩說道:“別怕,我們不會傷害你的,隻是要問一問——你們家最近有什麼異常嗎?”
那孩童根本不明白發生了什麼情況,也不知道曾經的家再也回不去了,隻是張著嘴愣愣地說,不知怎地,聲音有些粗嘎:“啊?沒什麼呀,阿爸打了野雞回來,阿媽挖了新鮮的野菜,長根、長須,我生日,阿媽難得去市坊裏買了一把甜甜的菜,長得像個小人,可好看哩……”
這孩子年紀幼小,說得前言不搭後語,沈竹晞大皺眉頭,又問了幾人,各說各的,七嘴八舌,並沒有什麼有用的信息。他正沮喪,林青釋忽然問了一句:“你說說,那個甜甜的菜長神什麼模啊?”
他說話時,淡色的唇微微勾起,斂出如月的弧度,瞧起來溫柔如月下靜靜流淌的清泉。那個孩童盯著他看了半晌,心想這個人怎麼這樣好看,可惜卻又是個盲人。他害羞似的垂下頭,囁嚅道:“大概,大概就跟活的娃娃一樣,有好多根須,哦對了,有九根!上麵濕漉漉的,仿佛早晨的露水沒有幹掉。”
“霧露九蕖芝?”幽草聽了半晌,失聲驚呼。她沒想到,在涉山這等並不繁華的地方,居然有隻載在醫書傳聞中的霧露九蕖芝!
“這名字有點耳熟。”沈竹晞摸摸下頜,恍然大悟,“哎對,霧露九蕖芝就在這裏啊!上次我們在洛水下遊遇到睞,那隻睞本來守衛著霧露九蕖芝,但是霧露九蕖芝被摘走了。”
“睞?”雲袖麵色一變,嘖嘖驚歎,“居然真的有睞?擷霜君,你們是怎麼對付得了那種東西的?”
“不勞你費心了。”沈竹晞陡然想起她先前三番五次欲置陸瀾於死地的事,重重地哼了一聲,“不過霧露九蕖芝會出現在平民常去的攤子上,確實很令人生疑。”
“才不是平民常去的!”那孩童不服,“阿媽攢了好久的紫錦貝,才買了指甲蓋大的一塊!我還沒嚐到甜味,都已經下肚了。”
“真是……暴殄天物。”幽草扼腕,霧露九蕖芝數百載一生,一次生三柱,每株不過巴掌大,可以有滋養生靈、強身健體、延年益壽,甚至百病全消、煥活亡靈之功效,這等天材地寶,每一處發絲大小都應該充分利用起來,沒想到居然被眼前這孩童一次吞了一小塊!
幽草心中陡然掠過一個想法,倘若能找到一顆霧露九蕖芝給穀主,是不是穀主的沉屙便能痊愈?她登時激動起來,可是轉念想到要在偌大中州尋找一株藥材,難度不啻於登天,不禁又萎靡地歎氣連連。
林青釋抱著暖爐,輕咳:“我猜是有一株霧露九蕖芝被無知的人拆分賣開,在此完好幸存的人應當都是服用過一小部分的,那麼”,他說著話,忽然毫無預兆地攬衣而起,“我現在要去外麵探探,究竟是怎樣的情況——我畢竟身為醫者,倘若能救,便要盡力施救。”
“啊!”沈竹晞想起一事,驚恐萬丈,“璿卿!璿卿昨日才離開,應該還沒出涉山城!”
陸棲淮捏著他的手,安撫道:“史姑娘劍術護身,應當有自保之力,事不宜遲,我們這就去看看,朝微,你待在這裏。”
沈竹晞不服,忿忿地就要質問,被他單手按住了:“你和幽草姑娘留下,保護這幾十個手無寸鐵的人,倘若並非有人刻意為之,而是邪靈作祟,邪靈絕對進不了玄光寺。”
沈竹晞聽他說得有理,一時也無法反駁,不滿地應了一聲,握著朝雪坐在幽草旁邊。不知為何,凝視著陸棲淮一行遠去的背影,疏疏地隱落在門簾之後,他心中忽然湧起出極為強烈的不安,雖隻一霎,卻如照野的粼粼淺浪翻湧席卷。
——他們,他們不會出什麼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