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我們家鄉的天上之河嗎?又名無底海,那裏是時間逆行、溯時而上的時間,這裏則是順行的時間通道。無底海生靈不能入內,但是此處你們可以進入,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你們出來應當是在京城周府的空宅第中,那裏是一處世間裂縫,經常有魂靈出沒。”殷清緋說到這裏,懸著的兩隻手臂搖搖晃晃,神色緊迫,“沒時間了!快,就是你頭頂上的那處星形,將皇天後土激活,對著那裏連擊,不要回頭!”
殷景吾甚至來不及反應,就跌跌撞撞地攜著阿槿被推了出去,他足下微微踉蹌,手臂不受控製地搖搖抬起,然後對準了頭頂,連續一陣鏗然相擊。在碎片紛紛揚揚落下的時候,鏡中映出來的城市輪廓開始窸窸窣窣地高低起伏起來,他身後的殷清緋麵色陡然變化,咬破舌尖,噗地噴出血來,那血沸炙灼熱地濺到鏡麵上,居然淌出了裂紋。
“走!”那道疾呼因為滿嘴的血腥氣而顯得含糊不清,殷景吾被迫飛旋著向上奔跑起來,手中的傘越旋越快,帶著他和阿槿二人飛身而起,向著上方籠罩的光亮處靠近。與此同時,皇天後土兩樣神器不受控製地相靠在一起,灼目的光華宛如磅礴的海,從半空中席卷而下!
殷景吾從未像此刻這麼茫然過,他不敢回頭,知道背後殷清緋一定在逐漸消散。伯父的鮮血破開了那些宛如尖刀般試圖寸寸合攏、不留空隙的鏡陣,為他們生生開出一條路。這一回,真的是遲到多年的生離死別了。
生離死別莫回頭。
通往時空之路的大門漸漸打開,所有的神智都在逐漸抽離模糊。殷景吾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倘若他沒能及時醒過來,和阿槿睜眼便是數十年後,甚至更遠之後,那就……切莫再回頭。那一刻,他閉上眼睛,緊抓住身邊人的手,半生的場景如驚電般從腦際掠過,蜜糖罐裏的垂髫幼年,意氣飛揚、並稱雙子的少年,還有而後平逢山上心如止水的光陰。
——林望安曾問過,殷慈,你到底想要做一個怎樣的人?
說這話時,白衣道長輕憚拂塵,眼眸深碧,宛若看不到底的青碧海,月華灑滿了他的雙肩,而他的衣袂翻卷如雲,像翩然停棲的雪鶴。
而此刻,殷景吾抬頭望著上方朦朧的銀白色光芒,隱約覺得那就像是地底的一輪明月,巨大如華蓋,傾覆下來。他終於能夠回答這個問題,他想說,他不想做萬人景仰的神官,也不像為山河永寂的帝王,他隻想做一個普通人,能記得一些事。
記得是最好的紀念——如果他真的流落到了一個沒有故人的、萬物皆非的時空,隻要他還記得,那些人就活在他心底。
向上旋升的過程中,地底忽然有長風呼嘯而起,拂卷起他們的衣衫長發。在穿過時空之門,徹底化為虛無的那一刻,殷景吾從胸臆裏長舒了一口氣,不論未來如何,至少此刻,握住身邊人的手,便可以闔眸安然。
他一直沒有回頭,所以也不曾看到,在他徹底消失的那一瞬,身後的入口無聲無息地緊閉而起,被鏡化出來的殷清緋破碎開來,變成了齊齊整整的碎片,可是那雙零落成灰的眼瞳裏,還凝結著最後茫然而苦痛的神色,仿佛無聲地目送著自己疼愛的晚輩走向不知名的結局。
殷清緋倒下後,鏡子上城市的輪廓忽然變深了,變成一種宛如檀木色的深灰,好像有無數枝枝葉葉的藤蔓鑲嵌在鏡子裏。泠然一響後,犀角再度點燃成海,那些鏡子也旋轉著退卻,隱入冰焰之後的重重黑暗。
等到休與白塔之下的種種再現人間時,已是箭在弦上的最後一息。
長風拂過池間綠波,錚咚響起的潺潺流水聲宛如鳴琴,風過簷下的時候竹簾微微一動,疑似有人將要推門而入。
沈竹晞已經目光灼灼地盯著門口看了半日,發現又隻是長風卷簾後,哀歎了一聲,托著下頜的手鬆弛下來,整個人也頹倒在桌麵上,歎氣:“他們怎麼出去那麼久啊?幽草,你說他們會不會出事了?”
幽草正抓著飽滿的紫葡萄,百無聊賴地在手心擺弄,聞言挑起一邊的細眉:“擷霜君,陸公子、雲姑娘、穀主,還有寺裏那麼多高僧一同去,天下應當沒有什麼人能敵得過他們,你就不要胡亂擔心了。”
沈竹晞不服:“可是那個蘇晏也在!蘇晏這人十惡不赦,通光術明明已經終結了,為什麼還要把他留下來!他們跟這個惡人一起去,誰知道蘇晏會不會生出什麼事端來?”
“而且人的骨頭變成枯樹,還是這樣大規模的變化,根本就是匪夷所思、防不勝防的事!我可真害怕他們中招!”沈竹晞從洞開的窗戶看著側麵廂房裏三三倆倆沉睡過去的客人,臉色沉重,“”
幽草蹙眉,敲敲桌子,一時間也靜默下來。
前夜,自從通光術斷絕後,他們再未能聯係上殷神官,原本陸棲淮提議要再度追查雪鴻組織的下落,林青釋卻堅持要前往夔川探察凝碧樓的實驗,正在僵持不下時,外麵一個頗為驚怖的消息傳來,瞬間讓打亂了所有計劃——
據出去添置衣食的寺中僧人說,外麵已經沒有幾個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