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煙繚繞,廟宇森然,綿延層疊的青瓦磚石間,時而浮現出一竿竿勁瘦的修竹。許是因為臨近晌午,寺裏並沒有多少人,寂靜得能聽到跫然的足音,和風穿過簷下玉雕門飾的窸窸窣窣聲響。
“小曇,我們也去請一炷香吧!”在踏入玄光寺的時候,史畫頤輕聲提議。
沈竹晞點頭應允,雙手合攏在胸前,沉靜地從香架上取了一束點燃的,屏在掌心,一步一步往前。他一邊走,一邊留意著寺廟裏,尋找蘇晏和阿槿的身影。大殿裏已有稀稀落落的人影,磕頭、跪拜、許願,沈竹晞站了半晌,也躬身行了一禮。
許什麼願呢……他有些微的茫然,忽然浮現出一個念頭,那就祝陸瀾,祝如今不知道畸零何方的友人平平安安好了,祝他們很快能再一次相逢。
佛像下縈繞著誦經聲,旁邊低眉順眼的慈祥老和尚一聲聲敲響木魚,風吹簾動,再往後是一排一排的齋房,有輕細的語聲在青煙裏嫋嫋浮動,聽不真切,想來是禪師在開導居士。
史畫頤也在請香許願,她恭謹地半跪在那裏,闔眸,眼睫閃動的方向卻正對著沈竹晞,影影綽綽地在腦海裏勾勒出少年逆著光的清秀輪廓,鴉羽長睫,淡月秀眉,琉璃眼瞳,神色也沉寂在汩汩流動的誦經背景聲中。
我想,我要祝願,這個人一直一直地這樣好下去。
線香落下的香灰灼痛了手指,史畫頤依約聽見對麵的誦經聲頌的是《妙法蓮華經》,勸導人出世、離開凡塵的脫俗氣象。她聽著,就有些神思飄渺,忍不住心有所感,怔在那裏。
“即便隨仙人,供給於所需。采薪及果蓏,隨時恭敬與。
情存廟法顧,身心有泄倦。普為鑄眾生。勤求於大法。
亦不為己身,及以五裕樂。顧為大國王。勤求獲此法。
遂致得成佛,今顧為吾說……”誦經的人還在不斷地念著。
史畫頤怔怔地想著自己的心事,她自小錦衣玉食,早已習慣了豪門的優渥生活,這般佛門清修的平淡枯寂,她是一度無法想象的。然而,擁有同樣條件的哥哥,卻是一個信佛的人,他戒葷戒齋,暗自帶發修行。
——修行者,必須入定寂靜,心裏堪破色相、與天體合為一體,不垢不淨、不增不減,無牽絆也無掛礙。
那時候,哥哥也曾勸說她修一些佛經,她全然不同意:“可惜,哥哥,天地間最美好的東西,你卻見不到了。”
哥哥微微一震,眼神有所變化:“修道者俯仰天地,所追尋的便是永恒之美,談什麼見不到?”
她搖頭:“我覺得,天地雖有大美,最美的卻是人心——隻是欲得人心,必然要以自己的心去換取,而你出世入定,就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哥哥默然良久:“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路要走,卻隻能走一條路。若要上窺天道,必然會錯過無數風景,好好走下去便是了,談什麼遺憾呢?”
那時候,她也怔在那裏,訥訥地說不出話來。如今若許年過去了,這場對話卻始終堅定而不曾遊移地鐫刻在她的腦海裏,史畫頤也終於想明白,曆曆分明——
隻要小曇有一人還在這個塵世,這個塵世便是最美的,比什麼都好。
他所在的這個塵世,有流雲草木,有甜湯苦酒,有帶不走的所有,有不得不經曆的一切。這個塵世,深情易錯,薄情又不甘,可是最無情的離去,便是萬般遺憾蹉跎。
史畫頤微笑起來,抖落衣襟上香灰,正要說話,忽然看見沈竹晞移開了目光,緊盯著佛像後麵露出的影子,那人隻露出了一角杏色長衫,一動不動地在那裏站了許久,他身上也有煙氣繚繞,仿佛正在那裏燃香膜拜。
沈竹晞微微冷笑起來,認出那就是蘇晏,正要舉步上前,卻忽然頓住了。一陣難以抑製的眩暈感刹那間攫取了他的神思,這種感覺來得太奇怪,稍縱即逝,消失得也頗為突兀。史畫頤眼明手快地扶住他,正關切地要發問,忽然聽見沈竹晞附耳過來,低低地說:“璿卿,你有沒有覺得這裏很眼熟?”
“我知道自己在哪裏見過的,這裏的每一處地方我似乎都來過。”沈竹晞按著額頭,頗為艱難地說。
史畫頤蹙起眉,難道又是小曇在奪朱之戰裏曾與四位友人並肩走過的地方?她一時沉默,忽然瞪大了眼,因為他們此處發出的動靜,蘇晏毫無預兆地倏然轉過了身,向他們此處看來!
史畫頤大吃一驚,到了嘴邊斥罵的語句一頓,居然凝滯了許久。她和其他所有人印象中的,不論是蘇晏還是蘇玉溫,始終維持著表麵的文雅從容,不曾撕破那一層翩翩如玉的貴公子外殼。
然而,麵前這個人,卻靜靜地在哭,滿臉都是淚水。
不得不說,如果不是沈史二人和蘇晏的嫌隙仇怨太深,單看對方哭泣時靜默憔悴的模樣,便覺得這實在太讓人心疼了。他滿眼通紅,煙雲似的淡淡眉眼也因為情緒過於激動,而染上了一層薄紅,不再那麼脆弱得不可觸摸。他哭得肩膀一抖一抖,顯然是傷心到了極致,單薄的身軀也微微顫抖,手中的竹香散開輕煙,籠罩在他身上,他怔怔地看著對麵的沈竹晞,無聲地啜泣著,仿佛一時間還沒有反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