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狂心入海市其一(1 / 2)

怒濤天塹,霜雪無涯。無邊的白色脊梁綿亙在海天之間,雪山蒼茫,皚皚不化,海闊如天。這裏的天是深灰色,而海是鉛黑,一色暗沉沉地洇染開,與雪峰相映,如同上下無聲迫近的兩張鬼麵。

沈竹晞打馬沿著懸崖一線邊小心翼翼地經過時,手指禁不住死死地卡住了韁繩。

他不敢往下看,下麵風急浪高,冰寒的冷海水霹靂地倒灌上岸邊百丈,冷冷地拍擊著他的皮膚。浪濤巨大的轟鳴聲化作一隻巨手,將行路在上的人無情揉捏。

沈竹晞生長於中州最繁華富庶的地方,從未想過世間還有如此荒涼悲壯的景象。他戰戰兢兢地伏在馬背上,隨著希律律的叫聲緩緩起伏,雖然知道每一步都踏在刀刃上,卻因為多日未曾合眼,他困倦得連連打著哈欠。

走過一處轉折的山路,馬猛地抬起前蹄嘶鳴,沈竹晞在顛簸中死死抓住韁繩,高揚起的海水兜頭澆下,徹骨的涼意從濕透的長衫肆意地鑽入,他臉色慘白,回望向身後的陸棲淮。

同樣是連日奔波才輾轉到浮槎海上,陸棲淮的精神顯然比他好很多,隻是臉容愈見清減,頭上束發的玉冠早已被猛烈的長風吹得歪斜到一旁。

他這時抬眼往前看,恰好對上沈竹晞的目光,他眉頭微蹙,語聲關切:“朝微,跟著玉溫向導走,離開懸崖,找個避風處歇一歇吧。”

陸棲淮微微低頭,神色淡淡:“雲袖,你說呢?”

“就依你。”虛弱的聲音卻是從他懷裏發出來的——雲袖被裹在黑金大氅裏,隻露出削尖的臉。

離開琴河後,因為她腦後的金針被拔去一根,青蘿拂又發作了數次。南離這一帶氣候出乎預料的惡劣苦寒,她身體一日一日差下去,已不能騎馬,隻能被陸棲淮抱在馬上。

冰冷的風,冰冷的浪花,冰冷的呼吸——雲袖隻覺得自己的全身都要被凍結了。她所依偎著的陸棲淮,身體的溫度居然也是同樣的冷,甚至她倚著對方的心口很久,才能聽到綿長而持續的心跳聲。

在長久的奔襲中,他已盡一切方法去減少能量的消耗,以應對自然這個最可怕的敵手。

雲袖將臉埋進厚重的貂皮間,竭力喘息著緩緩抬頭。從她的角度,隻能看見陸棲淮半邊側臉。他原本是三分風流、七分恣意的眉眼,在闊海長天間延伸開,一顰一蹙都大氣得像疾馳在巨畫中的人。

雲袖注意到,他耳後靠近猴精的地方,有細細密密的白色紋理,像葉脈交織在一起,也似新燒製出的冰裂紋瓷器的表麵。她微微一驚,覺得這樣的紋路有些眼熟,闔上眼仔細回想。

然而,在霜天怒吼中,她凝結的思緒被無數次打斷。她無法抵抗自然的偉力,隻能漸漸放空思緒。她隨著奔馬不斷地沉浮顛簸,陸棲淮伸出手臂有力地攬住她,以免她滑下去。

她重重一嗅,入鼻的除了泠泠長風和霜雪的寒意,還有陸棲淮衣袂上的淡淡清香。在清淡如遠山悠悠的香氣中,雲袖安心地沉沉睡去。

隨著山路步步盤折向上,他們已經遠離了浮槎海,深入瀚海雪原。風漸漸平息下來,每踏出一步,都能聽見馬低低的嘶吼和馬蹄踩入積雪的聲音。

馬蹄聲愈發清脆,似乎一下一下地踢在石板上。

最前麵的向導玉溫回過頭:“幾位,你們知道現在走的驛路,是什麼時候開出來的嗎?”

“什麼?這是驛路!”沈竹晞滿麵震驚,張嘴就吞咽了滿腔冷氣,他勉勵定睛看去,被馬蹄踏過的重重積雪下,赫然有青黑色一點一點凸顯,居然真的是一條路。

玉溫遙遙瞥見他們露出震驚之色,有些得意:“這條驛路,六十多年前開始建造,十多年前建好——在這樣險的地方生生開出一條路來,怎麼樣,很神奇吧?”

十多年前,那就是奪朱之戰期間,沈竹晞聽著,神情便是微微一恍惚。他仍然不能記起自己的那段過去,卻在雲袖和路人斷續的提起中大致明白,那是難以回首、也無法再回想的七年灰暗艱澀歲月。

玉溫向導大概是無意中提起的日期的。他已近中年,穿著南離獨特的斜皮紋服裝,顯然不是個江湖人。

最開始聽說他們要進瀚海雪原,所有的南離人都露出避如蛇蠍的神情,隻有玉溫勉強地答應了送他們一程。這個向導的耳朵很不好,將他的名字聽成了“二兮”,被陸棲淮取笑很久。據他自己說,耳朵是在一次進山的過程中,被風雪凍壞的,自那之後,他就不大進山。

玉溫絮聒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中年人黝黑的皮膚上滿是崇敬的神情,看著峻嶺肅然:“這條路啊,是殷家派人修的,如今殷家不在了,我們卻都還記得它。”

“十多年前的戰爭裏,死了多少人啊!南離死了駐軍兩萬,中州來的軍隊死了三萬多,還有從更南邊來的支援我們的軍隊,也死了許多人……”玉溫嘶啞著嗓子感歎,“後來神官,在驛路兩旁豎立了一百零一麵石碑,一百塊分置在路兩旁,最後一塊在驛路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