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攬風如盈手其四(2 / 2)

悲慟到極點時,屍體也會流幹血淚,一刹白頭。

“那我後來做的事,真的也無顏見她了。”段其束又寫道。

“我那時找不到師妹,幾乎瘋了,終於做了一件不可饒恕的錯事——”

“我重新設定了燃犀陣法,讓城中的夜晚不斷回放我和師妹第一次來時,那些歡笑的場景。這樣一遍遍的循環到後來出現了破綻,許多的亡魂在重複中意識到他們已經死了,終於散佚出去成為徘徊在琴河周圍的荒魂。”

“荒魂看到過路人就上去攻擊,如此之後,琴河就成了周圍無人涉足的凶城。”

“後來,我想把出去把荒魂收回來,卻再一次遇到了蘇晏,那時候,奪朱之戰已經開始——”

他空洞的眼瞳陡然爆出恐懼的光,刻痕深入地下三尺:

“他重新控製了我和琴河內的凶屍,事實上,奪朱之戰一開始,你們殺的那些走屍凶屍,大半都是琴河曾經的居民。”

“蘇晏恨你們入骨,他說,他要讓每一個如你們一般自詡為正道的,手上染遍無辜之人的血,要讓應該再入輪回的居民,生生世世不得安寧。”

沈竹晞和雲袖互相凝望,禁不住渾身發抖,臉色差到不能再差。

陸棲淮猛地握緊手,低低地咒罵了一句,緊抓住祝東風的劍刃。

“他就是我們最初在唐氏書房裏去誅滅、後來卻逃走的那隻魔,在奪朱之戰中,他操控著我,在最後一戰中重傷了擷霜君——他本來不想殺你的,但是你擋在了殷公子的前麵。”

“你們四人身上有他最害怕的力量,那種浩然的正氣,因此,他在暗中最後挑撥,讓你和望安道長的長劍指向了殷景吾。”

“但是沒想到,最後你還是推開了殷景吾,蘇晏看見殺錯了人,分神了一刹,而我就在此時,恢複了神智。”

“蘇晏在一片混亂中逃走了,而我獨自回到了琴河。”

“我被他種著控魂網在腦中,不再具有操控燃犀之陣的能力,而陣法自行點燃運轉,不幸的是,每一日周而複始的,始終是我殺死師妹那一日的景象。”

“我夜夜回想,漸漸在夢魘中無法自拔,加上控魂網的作用,每六十九日隻有兩個時辰是清醒的。”

“我醒時,常吹奏玉簫,或是去書房裏寫信,渾渾噩噩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在這裏守了七年,還會守下去。”

他寫了鋪滿周圍全部地板的字,手臂卻毫無知覺,一點都不發酸。

整件事終於如抽絲剝繭一般緩緩揭開,真正的故事比起最初簡單的愛恨,實在令人動容喟歎,卻又覺得難以接受。

沈竹晞怔怔地看著腳下的板磚,僵在那裏。

“她每一夜都在看著你,你不知道嗎?”陸棲淮聲音悠悠如歎,眼眸平淡,卻隱隱蘊含著深刻的悲憫。

“你雖然殺了很多人,但你隻是他手裏的那把刀,我們要斬斷的,是那隻殺人的手。”陸棲淮俯身靜靜注視著凶屍。

“你是不是還有什麼話沒告訴我?”陸棲淮挑眉問。

沈竹晞插嘴道:“就是唐姑娘指引我們來的,她還替你道了歉。”

段其束捕捉到“道歉”的字眼,刻板的耳朵微不可察地上下動了動,近乎慌亂地背過去拾起洞簫。

他崩潰一般地猛然跪在地上,手臂哢嚓彎曲著緊夾住兩耳,用盡全身力氣、兩手並握著洞簫,在地上刻字: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段其束眼睛裏再度流出血淚,蒼白的臉忽然寸寸皸裂開,看起來十分駭人。他額頭重重地磕著板磚,磚石飛濺中落滿了他一身。

他明明麵無表情,卻能一眼覺察到他表露出來的極大痛苦。他用力拖曳著簫的一段,毫不連貫地寫:“蘇晏第二次來到琴河的時候,並沒有立即把我做成走屍。”

“是我引誘著你們這些人,去殺了那些被趕出去的居民的屍體——他們本來都是可以投胎做個好人家的。後來,這些屍體殺完了,蘇晏覺得我沒有用,就重新製住了我。”

他下麵筆畫幾乎識不出來,用全身的力量才勉強隻配住手腕動一動:

“我那時什麼都不顧,不考慮正邪,不考慮對錯,師妹再也回不來了,是我自以為名門正道的清高自詡害了她。”

“那時候我和蘇晏一樣,想撕下你們正派的惺惺麵具,我真不該,不該毀了三千多條性命轉世投胎的機會啊!”

他滴下的血淚落在刻的字中,每一個字都像是血書,長長的白發染著血淚將他整個人裹在一起,看起來可怖又可憐。

陸棲淮不禁默然,終於明白唐茗秋的魂魄所說的那一句“罪無可赦”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