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上此番,已是二顧圓明園了。
初臨圓明園,乃是去年深冬時節;上次去得匆忙,走得匆忙,腳下輕快的腳步還沒有沾上一絲曆史的厚重感,就已經被友人拽開了。心生慚愧之下,一直想著能否抽出時間再去憑吊一番,今天我終於從瑣事中脫身而出,毅然地踏進了萬園之園。
時值深冬,早晨的陽光中夾雜著一絲凜冽,毫無感情地灑落在光禿禿的土嶺、灰蒙蒙已經幹枯的草叢上,冷漠的東風一如既往地從四麵八方吹來,使勁地往人的衣袖、褲管裏鑽,天空湛藍,萬裏無雲,像是橢圓的蒼穹之頂蒙上了一層藍色的輕紗。長春園一片荒涼,失落的磚牆上佇立著難以消散的哀傷,晦暗幹枯的土嶺上孤零零的槐樹、楊樹在寒風中搖曳著經年的傷痛,零零散散的艾草散布在暗黃色的土丘上,已然被寒冬折磨得毫無生氣地撲倒在同樣無神的土地上。放眼望去,滿目失去生機的土嶺,像是一個落寞、風燭殘年的老人佝僂著身軀張著渾濁的雙眼含恨般地望向西方,眼中似乎泛起若隱若現的紅光。西北風呼呼地掠過無所遮攔、空闊的土地,揚起薄薄的一層塵沙向著遠方疾馳而去。
想當年,林木鬱鬱,泉湧噴薄,宮殿林立,森然莊重。遊雲拱日,和風旖旎,溪水潺潺,樓宇縱橫,龍氣遮天。飛簷如翼,霜瓦流輝,雕欄玉柱,奇石薈萃。清渠通幽,曲徑悠然,群鵝嬉戲,野鴨遒遊。彙古今之藝,集東西之景;幽然間鐵骨錚錚,壯懷處柔情翩翩。君王醉臥狂舞劍,天子談笑話九州。嬪妃粉黛巧飾妝,將臣忠義向皇恩……
滿懷悵然離開長春遠,繼續信步前行。不久,便見一長湖,冰封數裏,兩畔楊柳芊芊,我便索性也入湖踏行,長呼一口濁氣,望向四周。柳樹長長纖細的枝條已盡然枯黃,寒風中輕輕搖晃,湖畔的草叢生機全無,幹枯耷拉著腦袋把瘦弱的身軀貼在像寒冰一樣的凍土上,不想看到卻盡收眼底的連綿不絕的頹圮的土嶺靜默地蹲坐在沒有一絲暖意的陽光下,幾處現代修繕的複古建築尷尬地挺立著,身上的赤漆在冷光中閃耀著,頗帶嘲諷地向周圍黯淡的景致炫耀著自己愚蠢的色彩。
枯黃好像傳染一般染遍了沿途的草木,洋槐、楊柳也無法擺脫這種令人作嘔的色澤,隨著寒風羞愧地搖曳著土黃色的枝條。穿過寬闊的水泥大道,我終於看到殘破的石堆、散的奇石。導向牌分別指向涵秋館、鳳麟洲、西洋樓遺址、鑒碧亭,我不假思索地闊步向西洋樓遺址走去。
長湖連綿,冰凍著如同一條白色的長龍盤旋著身軀,湖畔照舊是像得了重病的楊柳,我不禁暗思道,待到寒夜霜冷處,必有“楊柳岸,曉風殘月”般的蕭瑟與落寞。兩畔的垂柳像是雙雙被長湖阻隔的眷侶在寒風中不斷地揮舞著手中的信物。
暗想往昔歲月,君王漫步湖畔,腳下青蔥,耳畔清風,滿目碧水,天際湛藍,萬裏無雲,不覺間放慢腳步,龍顏大悅,仰聲大笑。流觴曲水,惠風和暢,俯仰間清風入懷,屏息間湖山在握,仿佛萬裏河山化作這湖光山色,人生何求?獨缺瓊漿、佳肴、佳人。不時,傾國花容淩舞,百年糧液入喉,古箏錚錚作響,龍顏大悅,曰:傳朕文房四寶。隨即龍舞鳳舞,隻見錦上題詩雲:
秉時禦氣暮春初,靈沼靈台豔裔舒。
似毯綠茵承步輦,含胎紅杏倚玫除。
下空回雁無憂弋,畫水文鱗底用漁。
滿眼韶光如有待,東風著意為吹噓。(乾隆詩)
我繼續漫步向前,過涵秋館,又見一湖,盡被冰封,兩岸亦是諸多垂柳,作披頭散發狀,遠遠望去,如同深秋般的蒼黃覆蓋了對麵暗灰色的丘陵,暗暗思忖,可得一二秋意。湖中有不少遊人在溜冰,都也算享得了這皇家園林的一分寓意。倘若盛夏時節,斯湖必是碧水清幽,荷花蔥鬱,波光粼粼,若得輕舟一帆,隨波逐流,看碧水映雲卷雲舒,聽清風拂花開花落,似乎一下子走入詩情畫意之中,又是另一番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