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大師愣了愣,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從衛雍容一句話裏,他能分辨得出來他也是食道高手。
冷大師抬頭,陰沉的臉慢慢和緩下來:“你也懂得做魚?”
衛雍容微笑:“何止懂得?先父衛橫陽生在洞庭水畔,長在洞庭水中,對食魚一道,深得其中三昧。”提到“衛橫陽”的名字,冷大師肅然起敬,因為那個人是洞庭水族菜係裏輩分極高的人物,其烹調工藝已經到了鬼斧神工之境界。衛橫陽曾經在皇上禦廚房裏管過事,做過官,隻是天性散漫慣了,受不得禮儀拘束,又回到洞庭湖去做自由自在的漁翁。
“原來是衛大師的後人,失敬了。”冷大師臉上立刻有了笑容,他雖然傲慢,卻明白自己的技藝再磨練百年都不可能趕得上衛大師的成就。他來京師七年,在廚藝上一直引以為傲,因為他覺得整個京師竟沒有一個人是自己的對手。
冷大師將大魚用芭蕉葉子裹起來,單臂夾著,開了小屋的後門走出去,把魚擱在鐵架子上,而後在下麵生了火。魚受了熱,不停地在鐵架子上撲騰著尾巴。冷大師看到掙紮的魚,唇邊生出冷漠譏諷的笑。
衛雍容低聲道:“這樣吃飯,太過殘忍了吧?”
冷大師笑道:“聽說東洋扶桑島的食道大師能夠把一條活魚用最快的刀法片成整整齊齊的魚片,魚肉盡了,隻剩頭尾和骨刺。此時魚的嘴巴尚能開合,尾巴也能撲騰,那樣吃飯,豈不更殘忍?”
衛雍容從父親那裏聽說過扶桑人的吃法,此刻麵對在鐵架子上掙紮的一條大魚,禁不住胃裏一陣抽搐。芭蕉葉的清香彌漫起來,魚仍舊高一下低一下地扇動著尾巴。
“這樣的魚,若在水中時,少不得有三四百斤的力氣,尋常人怎能輕易擺布得了它?非但不會被人殺掉,而且潛在水底,專吃溺水死屍。魚在岸上,失去根基,當然就得任我擺弄,這本來就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對不對?”冷大師一邊把陶罐裏的香料湯汁用一把勺子不停地灌進魚嘴裏,一邊絮絮叨叨自言自語。那條魚的身體呈一種黑灰色,傳說湖中大魚隻有吃了溺水人的腐屍才會變為這種顏色,而且廚藝高手都知道,越是吃過腐屍的水產動物,肉的味道便越鮮美。
衛雍容知道等一會兒在相爺的家宴上,大家吃的就是這條奄奄一息的魚,突然之間完全對家宴失去了興趣,抬腿要走。冷大師回頭道:“衛兄,聽說令尊最拿手的‘醉裏芙蓉相媚好’隻傳給了你一人,那種絕技,是否可以拿出來大家切磋一下?”他是醉心廚藝的人,遇見衛雍容這等個中好手,不舍得錯過。
“醉裏芙蓉相媚好”這道菜,所需食材,必須得是一年以上的洞庭芙蓉鯉,身量不短於一尺八寸,不長於兩尺一寸。魚自湖中打上,必須全須全鱗,活蹦亂跳,才能合用。烹製這條魚所用的輔料多達二十五種,其中最難湊齊的是西域魔花“曼陀羅”。
衛雍容一笑:“冷大師,你既然知道這道菜的來頭,便肯定知道急切間哪裏備得齊材料?切磋二字,說笑了——”他實在不想跟冷大師這般冷血的人多交談,隻想拂袖走開。
冷大師放下陶罐,走回屋裏,輕聲笑道:“嘿嘿,偏偏這許多材料我這裏都備下了,衛兄何必抱殘守缺,固步自封?”他的話裏意思是諷刺衛家的這道名菜不過是自吹自擂,徒有虛名。衛雍容看著這條魚艱難開合的嘴巴,自己的喉嚨也一陣陣發緊,幾乎要透不過氣來。耳聽冷大師在屋子裏重重拉開抽屜,然後又在一個水缸裏攪動了幾下,大聲笑:“衛兄,你需要的所有材料我這裏都樣樣具備,怎麼樣?要不要在相爺麵前比試比試?”
衛雍容摸摸大魚的嘴,感受到它嗬出來的氣息一道比一道熱。其實這時候,魚身上的肉已經給烤到半熟,雖然它還能動,實際已是條死魚。冷大師重新回來時,衛雍容臉已經陰沉下來。
冷大師手裏握著一朵幹枯的花,花瓣已經萎縮得不成樣子,但衛雍容一眼就認出那正是中原極為少見的曼陀羅,也即是藏人嘴裏說的“魔鬼花”。冷大師對衛家的絕技傾慕已久,自己搜羅了所有的材料,希望能做出一道超越衛家“醉裏芙蓉相媚好”的名菜,可試過不下兩百次,無一成功。
衛雍容冷冷地看著冷大師,就像看著一條讓人惡心的吃腐屍的魚,胃裏抽搐得更猛烈。他扭頭離開冷大師的廚房,一刻也呆不下去,隻怕自己會忍不住嘔吐起來。
雖是家宴,酒菜卻極豐盛。相爺的臉已經給酒催紅,看著眼前的明珠和衛雍容。這對璧人,郎才女貌,果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明珠的臉也紅著,衛雍容那首詩裏將她比得天上人間,絕無僅有,就算史上的四大美人昭君、楊妃、西施、貂禪也自歎慚愧。自古情人眼裏出西施,情郎的心從這首詩裏便能看得了然。
桌子是擺在後花園的涼亭邊,吃酒賞月,人生一大快事。坐著的人如此想,站著的沈白樹卻是心亂如麻。他並不知道大相國寺西的那場截殺,隻想快些將相府這邊的任務完成,快馬趕到千尺林去。今晚,是慕容笛跟衛雍容七日之約的最後一晚,過了今晚,慕容笛慚愧退走,師妹蘇枕花也就暫時安全了。特別是,當沈白樹看到衛雍容跟明珠小姐眉來眼去時,心裏一陣陣為蘇枕花不值。悠然想起蘇枕花探入水裏的玲瓏玉足,想起蘇枕花睫毛上的淚痕,想起蘇枕花握著畫筆的纖纖玉手……
冷大師的魚還沒到,衛雍容有些慶幸,他不喜歡冷大師,更不喜歡冷大師的魚。
相爺突然皺眉道:“怎麼?冷大師的魚還沒做好?”今天是他五十五壽,大喜的日子,他不希望任何事影響自己的情緒。侍立的丫環剛剛要去查看,冷大師已經以一條獨臂提著那個巨大的鐵架子出現,芭蕉葉的清香和大魚淡淡的腥氣在後花園裏飄散出去。
相爺最愛吃冷大師的魚,閉目聞了聞空氣裏的魚香,緩緩點頭,麵露讚許。冷大師把鐵架子放在桌前,撕開芭蕉葉,那條魚果然還在動,嘴唇一張一合。衛雍容不忍心看,掩麵飲酒。
“果然好技藝——”相爺讚歎,陡然間冷大師探手自那魚嘴裏抽出一柄兩尺長的利劍,向相爺身前撲過來,身形快如飛鳥投林,不顧一切。同一時刻,明珠跟丫環們驚呼著呆住,顫抖著張大了嘴,不敢動彈。衛雍容的椅子向後翻倒,他整個人也摔倒出去,不明白這冷大師怎麼突然成了無情殺手。相爺沒有動,他也來不及動,手裏握的白玉杯斟滿了酒,剛剛要向口邊送,冷大師的劍已經到了。那一劍,刺的是相爺的咽喉。
冷大師臉上隻有森冷的笑,他看著相爺的目光,就向看著一條雖然嘴仍然會動但實際已經死掉的大魚。他的劍已經刺到相爺的咽喉,可他突然發現自己的劍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了一條梨木短棍,那一刺,便成了有其形而無實質的一招。然後,他身上立刻著了不下一百道殺手。眨眼間,冷大師隻剩下了一個頭顱,臉上帶著驚詫萬分的表情,身體已經碎裂成千萬片,和著鮮血飛濺出去。
他的一刺,引發了相爺身邊所有埋伏著的高手。沈白樹是明裏的護衛,實際在沈白樹之後,相爺在暗處還伏下了數以百計的江湖好手。他的官做得越久,得罪的人也就越多,結下的仇家也就越瘋狂。他是明白人,深諳“先發製人”的道理,不打無準備之仗。
“你是誰?是嶽飛手底下‘五虎八彪三十三郎’裏哪一個?”相爺問不出別的話來了,因為冷大師的頭顱已轟然碎裂。衛雍容站起來,拂了拂額頭上沾滿的塵土,勉強笑道:“還好,還好,這廝果然上了當。”他在冷大師的廚房後麵,發現了魚嘴裏的利劍,及時用梨木棍子換掉。當然,就算他沒換掉這柄劍,冷大師同樣刺殺不了相爺。方才這電閃雷鳴的一戰,才真讓衛雍容看到了相爺左右護衛的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