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雍容從相爺書房裏走出來時,正遇見沈白樹。他們碰麵的地方有一株巨大的桂花樹,桂花已經謝盡,隻是那種甜蜜馥鬱的香氣,仍舊在樹下倘佯纏綿。衛雍容要躲,沈白樹已經叫起來:“衛公子,請留步,我有話請教。”

沈白樹的身材要遠遠比衛雍容魁梧高大,所以他們兩個站在一起的時候,衛雍容立刻顯得渺小瘦弱。他不去看沈白樹的臉,隨手揪了幾片樹葉,在手裏捏來捏去。“衛公子——”沈白樹好不容易才把心裏的恨壓抑住,沒有像捏樹葉那樣捏斷衛雍容的脖子。

“哦?沈兄有什麼事?”衛雍容心虛,他差了兩個護衛去殺慕容笛滅口,到這時也沒回來報告,不知道事情到底進展如何。

“我想請教衛公子對千尺林的蘇姑娘如何處之?她在那裏日夜不眠不休,等你消息,流下的血淚把桃花潭的水都染紅了。”沈白樹想起蘇枕花的畫,一陣辛酸心痛,更想到衛雍容拋棄了師妹,還要派人去取她人頭,令她心如死灰,雙手攥成鐵拳,指甲摳進手心裏。

“這個——沈兄,那是兄弟我的私事,而且過了相爺的五十五壽,我自然能去千尺林跟蘇姑娘解釋。如果沈兄執意要問,我隻能無可奉告,而且我知道沈兄是蘇姑娘的師兄,對她早有深意,如果沈兄有什麼不方便對她告白的,兄弟我也可以轉告一下,成全沈兄……”不等衛雍容說完,沈白樹已經一拳打在桂花樹上,震得大樹簌簌作響,葉子落了他倆滿身。他的拳再偏個三五寸的話,隻怕衛雍容的整張臉都會給打個稀爛。

沈白樹咬牙切齒地道:“我隻是要你知道,我沈白樹隻有這一個師妹,如果她有什麼不好,我會讓負了她的人不得好死!”自來京師,沈白樹已經學會了忍耐。特別是蒙相爺垂青之後,他越發覺得能忍常人所不能承受之苦,才能成常人羨慕的人上人。否則,以他在千尺草堂修煉時的性格,早就跟衛雍容翻了臉,動了手。

衛雍容抬頭瞪著沈白樹,兩個男人,兩雙眼睛對視著。衛雍容眼睛裏燃著熊熊的火,一閃又熄滅了,因為相爺正一隻手端著小南泥壺從書房裏走出來,在台階上頓了頓,笑道:“咦?你們兩個談什麼呢?談得那麼熱乎?”他換了布衣布鞋,發髻用一塊褐色的頭巾隨便係著,微微眯著眼睛笑。他的肩膀並不寬厚,身材也並非如何高大魁梧,但站在台階上時,卻讓人覺得深沉穩固,無法撼動。

沈白樹愣了愣,垂下拳頭。衛雍容打了個哈哈:“相爺,沈兄向我問了幾個問題,我們正在聊著,如果相爺有興趣,不妨也請發表一下高見?”沈白樹一驚,以為衛雍容要在相爺麵前掀自己的底牌。

相爺的笑容一斂:“哦?問題?你們兩個一文一武,南轅北轍,難得還有共同探討的雅興。說說,我也聽聽。”他端起壺,輕輕呷了一口碧螺春茶,捋著頜下的胡須看著衛雍容。

衛雍容放聲吟道:“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他向沈白樹笑笑,又道,“沈兄正是問我這幾句詩的意思,對不對啊沈兄?”

沈白樹長出了口氣,賠著笑:“對對對,狀元郎文才出眾,我正是要請教這幾句的意思,請指教、請指教。”他把心裏的恨壓下,先求過了麵前這關。

相爺的濃眉狠狠地皺了皺,隨即又放開,若不經意地問:“這幾句曹孟德的詩,不過是以詩詠誌,表達他橫掃江南、一統天下的信心。怎麼,沈護衛對這個也感興趣?”曹孟德橫槊長江,遙指江南時,誌得意滿,以為天下盡在我手,可以任意馳騁。相爺平生最恨的便是手下人得隴望蜀,好高騖遠。衛雍容知道相爺的心,隨隨便便說了這麼幾句,就把相爺跟沈白樹之間的不睦挑了起來,言辭犀利,可見一斑。

沈白樹的臉刹那間慘白,他當然明白相爺的心思,急忙道:“屬下請教狀元郎的意思,本是有‘青梅煮酒論英雄’之意。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狀元郎方才說到,天下英雄,非相爺莫屬。北起遼東大漠、金人疆域,西去吐蕃諸戎、雪山各部,南到大理蠻荒、苗人土著,都在仰慕相爺大名,有識之士紛紛來投。相爺如能如三國之曹操一般橫槊長江,四夷賓服,指日可待。我等忠心耿耿跟隨相爺,以求同上淩煙閣,做一番千秋萬代、揚名天下的事業……”平心而論,沈白樹並不是隻知道掄槍弄棒的武夫。

相爺哈哈大笑起來,躊躇滿誌地道:“你們兩個,一文一武,希望共同努力,做好我的左膀右臂。”他生來便疑心極重,對任何人不輕信,當然也包括麵前這兩個人。

沈白樹退下之後,相爺拍拍衛雍容的肩膀:“廚房今晚做你的家鄉菜,冷大師絕活,洞庭活鯉魚,開心點兒。”他的消息很靈通,不會不知道千尺林蘇枕花的事,不過他不想當麵挑明。明珠是他的心頭肉,任何時候,他都不想明珠受委屈。

衛雍容看看身後桂花樹上那個深深的拳印,苦笑:“謝謝相爺關心,我去廚房看看,倒是很久沒吃到家鄉菜了。”他離開相爺,一路向後麵廚房去。洞庭鯉魚甲天下,魚的做法也不下百種,風格味道各不相同。他最愛吃的一種叫做“醉裏芙蓉相媚好”,到京師這幾年,每次想到那種魚的美味便忍不住垂涎欲滴。

相府廚房在一叢茂盛的修竹之後,衛雍容轉過修竹,見到幾個丫環廚娘正在忙碌著。他拖了個細眉細眼的小丫環問:“做魚的冷大師在哪裏?”小丫環向前麵池塘後的一間孤零零的房子一指:“冷大師在做魚,不肯讓人看。你過去試試,別吃了閉門羹才好。”冷大師是相府裏的秘廚,為人孤僻古怪,但他製作的鮮魚令每個嚐到的人都讚不絕口。

衛雍容走到小房子時,前麵的人聲遠了,一下子讓人耳根清淨。小房子的木門緊閉著,門上貼著去年時的春聯,紙張已經泛黃。門下一條清淺水道緩緩流進屋裏去,水道裏帶著淡淡的魚腥氣。

衛雍容敲敲門,他沒有見過冷大師,但聽說過他的大名。門開了,一個獨臂的漢子沉著臉堵在門口。他的臉上橫七豎八地掛著很多傷疤,有深有淺,縱橫交錯。相府裏的人都知道冷大師的臉是有一年在洞庭湖打魚時給一條豬婆龍咬傷的,他在湖上跟豬婆龍搏鬥了一日一夜,最後斬了豬婆龍的頭上岸,並且在當年的長江兩岸食神大會上以“龍飛鳳舞”這道山珍海味一舉奪冠。那些傷痕曾經讓京師裏最好的大夫看過,也用了最好的遮顏膏抹過,始終沒有效果。

“是冷大師?”衛雍容微笑著,雖是大師,但兩個人的年紀應該差不多。冷大師在衛雍容臉上掃了幾眼,退回屋子裏。衛雍容跟進去,房間側麵是一個小小的池塘,外麵流進來的活水在池塘裏盤桓一圈之後,再向後麵的水道流出去。一條三尺長的大魚半臥在池塘裏,張著腮大口大口艱難地喘息著。旁邊,幾片翠綠的芭蕉葉子浸在水中。

“我也是洞庭湖人,聞得冷大師做魚的技藝京師無雙,特地慕名前來瞻仰。”衛雍容拱手,臉上的笑更誠懇。冷大師坐回到矮凳子上,用手裏的一根梨木短棍輕輕在那大魚的頭蓋骨上敲打著,每次棍子敲下去,大魚就撲棱兩下,不過魚的力氣越來越小,看上去像在做無謂的掙紮一般。

衛雍容在冷大師對麵坐下,看著這大魚,突然道:“大師今晚做的莫不是嶽陽樓派係的拿手好菜‘雨打芭蕉’?”那道菜,是用完整的芭蕉葉將整條活魚包裹起來,在梨木樹枝燃起的篝火上燎幹。葉子幹了,裏麵的魚隻有七分熟,而後準備極大的鐵架子,掛起小油鍋,熱油燒開,送到酒席上。客人看中了哪塊魚肉,當場割下來,入油鍋一炸,再蘸上酸辣醬汁食用。這種做法最大限度地保留了活魚的鮮香,入口時五味俱全,下肚後隻留魚的清香,正是洞庭魚最膾炙人口的烹製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