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他聽到有個女孩子的聲音。
“這人傷得很重,快拿我的藥囊來。”是個蒼老男人的聲音。他再次昏迷過去,鼻子裏一直聞著那種甜香,愜意得像躺在北方九月收割後的田野裏,滿眼空曠,滿鼻子都是玉米割倒後秸稈上流逝的甘甜味道。良久,他嘴唇上感到有汁液浸潤,閉著眼,貪婪地張開了嘴,立刻有把涼涼的小勺子探過來,把帶著桃花香氣的米粥喂進他嘴裏。溫熱的粥落肚,他有了力氣張開眼,看到有個女孩子垂著頭,細心地把一勺米粥先放在唇邊吹一下,然後送到自己嘴邊。他看見女孩頸下並排生著三顆細小的紅痣,如三顆懸垂的紅色淚珠。
“你是仙女嗎?”他的嘴唇翕動著,卻發不出聲音。他真的以為她是上天派下來搭救自己的仙女,或者是傳說中救苦救難的南海觀世音菩薩。
慕容笛再次醒來時,是在城北一家客棧裏,已經昏迷了十一日。客棧老板說是一個老頭子把他送來的,而且留下了十兩銀子。慕容笛傷好之後,在京師裏得不到夏侯小花的消息,而且韓舊雨的黨羽搜查甚緊,隻能暫時北上。那個暗夜裏燈下喂他米粥的女孩子模糊的臉和三顆淚珠般的紅痣深深印在他腦海裏,那是他的救命恩人。
慕容笛聞見桃木長案的甜香時,一下子想到那救了自己的女子。他從長案下悄悄探出頭去,在帷幕的遮掩下向燈光亮處望去,正看見據案沉思的蘇枕花的脖頸。他的心猛然抖顫起來,因為蘇枕花散開的衣領裏麵,白玉般光潔的肌膚上正有三顆淚珠樣的紅痣。他從第一步踏上桃花潭千尺林時,就覺得此地似曾相識。後來他看到蘇枕花,聽到蘇枕花的聲音,越發覺得心底裏的記憶噴薄欲出,直到此刻,他看到了蘇枕花的紅痣,印證了自己的疑問。
蘇枕花在案前沉思良久,緩緩下筆,她要繪出真正藏在心裏的衛雍容來。雖然草堂裏懸掛著已經不下二十幾幅衛雍容的畫像,但那隻是他的表麵,蘇枕花要的,是衛雍容的真心。
慕容笛悄悄自長案下退出來,無聲無息地自窗戶裏翻出去。他不可能再殺蘇枕花,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江湖人,講的是恩怨分明。
蘇枕花背對著窗戶,根本沒想到殺手就曾經藏在案下,更想不到慕容笛是自己曾經救過的人。她的筆初時幹澀難行,因為自己琢磨不到衛雍容冷漠麵容後的真實麵目。下了數筆之後,她的心扉陡然一亮,茅塞頓開,筆意縱橫,竟在宣紙上畫出一位縱馬疆場的英武將軍來。將軍的臉酷似衛雍容,但少了幾分書卷儒雅氣,多了幾分英姿勃發的威武。將軍雙手橫握著一杆銀槍,槍尖雪亮,紅纓飄散。他胯下的白馬神駿異常,昂首嘶鳴,似乎就要破紙騰飛出去。
“這才是你啊——龍潛於淵,以待來時。”蘇枕花擲筆於地,雙手把那畫擎起來,眼睛裏也有了燦爛的光芒。她愛上的衛雍容,正是這麼一個英俊神武的人,隻不過生不逢時,暫且在千尺林安身。一旦天賜良機,必定能神龍在天,一展壯誌。她暫且忘掉了沈白樹嘴裏那個卑躬屈膝、巴結相府小姐的人,因為在她心裏,那根本不是衛雍容。
天亮時,慕容笛披了兩肩霜花離開千尺草堂。救過他的女子,在他心目中是神,不是凡人。沈白樹雖然是相爺的人,但從他的所作所為裏看得出,他心裏真的是想對蘇枕花好。有這麼一個愛護她的人,慕容笛放心了,而且他終於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救過自己的仙女,蘇枕花比仙女更纖柔美麗。
慕容笛想到那晚蘇枕花先在唇邊吹涼了米粥,再送進自己嘴裏時的樣子,想象著蘇枕花唇上的甜香,忍不住想大聲唱歌,唱那些餘音繞梁嫋嫋三日、情郎想妹妹的歌。“如果我是衛雍容,娶了她,就把她當仙女一般哄著供著、疼她愛她,怎麼肯令她受一絲絲委屈?”想起蘇枕花眉睫上晶瑩的淚珠兒,慕容笛恨不能用白玉盤接下來,當金豆子般收藏。
衛雍容在寫詩,夕陽從西窗裏照進來,正投在他寬大的紫檀木書桌上。他知道夕陽落下之後,十月十五的圓月就會如約升起。今天是相爺的五十五壽,晚上,相爺邀請他去相府內宅吟詩賞月。作陪的都是相爺的體己人,自然少不了明珠小姐。
他寫的便是一首讚美明月、明珠的詩,心裏隻有千嬌百媚的相府小姐,對千尺林下寂寞的蘇枕花已經拋在腦後。慕容笛緩緩走進書房時,衛雍容的千言七絕長詩已經洋洋灑灑地寫就。他常常自負文才不遜於三國時萬言檄文、倚馬可待的名筆陳琳,連皇上都已經跟他約好,讓他給後宮三千佳麗每一位都作一篇千言華賦,以求麗人美色流傳千秋萬世。
“我以為你能把蘇枕花的人頭帶來——”看著空著兩手的慕容笛,衛雍容很失望,但心裏也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輕鬆。他對傳說中的“心如死灰”劍法深信不疑,對慕容笛的出手更是有信心,可惜來的是空手的殺手。
“我殺不了她,不過我能看得出,即便不殺她,她也已經心如死灰。”慕容笛走到桌前,低頭看見散發著墨香的新詩。那一刻他想起了蘇枕花夜夜繪下的衛雍容畫像,她在千尺林想他,他在這裏想別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