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語一出,上至駱寒山、吳破之,下至眾將及近前親兵護衛,無不大感意外。人人皆知,楚圖南對雲蒙半師半兄,愛護有加。二人情分遠過一般袍澤,莫說是斬首,便是責罰,隻怕楚圖南也狠不下心來,不知今日卻為何如此決絕。吳破之不明所以,但卻樂得靜觀其變。駱寒山心中焦急,咳嗽一聲:“楚將軍……”他隻出口三個字,楚圖南一抬手:“今日已晚,不必再議。兵貴神速,吳將軍依令即刻起身率軍去截斷雲滄江,等我號令行事。左軍、中軍整束待命。來人,速將雲蒙押下!”他說完,不再猶豫,轉身便走。駱寒山被晾在當地,不上不下。幾名親兵依言而行,將雲蒙按翻,綁了就走。

雲蒙被壓在營中,隻覺胸口仍如針刺,內息運行不暢。他試著動一動,雙手連肩帶臂被綁得極牢,越掙越覺得手上的繩子要勒進肉裏去了。他奔波了一夜,又身上帶傷,但仍毫無睡意。那少女的音容在他心中翻滾,神色雖冷冷的,但一抬手一投足,竟是無限嬌嬈。偏偏也是她在萬馬軍中指揮若定,打得自己這邊三軍大敗,喪師無數。自己在楚圖南帳下十餘年,不料今日他竟如此絕情,說出“斬首祭旗”這樣的話來。難道當真要殺了自己不成?若是大軍明日攻城,今夜豈非自己在這世上最後一刻。

他心中胡思亂想,卻理不出頭緒,不由側身看了看躺在周圍的聞從道。自從自己進得帳來,聞從道便是這般微合著二目,半躺半倚,連姿勢也未動過一下,不知是否真的睡著了。雖說同是看押,但聞從道不捆不綁,身上半點繩子也沒有。這間營帳也夠寬敞,地上的厚毯足有半寸,四角燃著數支牛油巨燭,足見楚圖南並不想為難聞從道。

雲蒙看了良久,不由伸腿碰了碰聞從道:“聞將軍,聞將軍。”聞從道似在半夢半醒間,唔唔了兩聲,隻向前挪了挪身子。雲蒙腿上加了三分力:“聞老將軍,你還真睡得著麼?”聞從道嗯了一聲。雲蒙向前坐了坐:“聞將軍,你說說楚將軍真的要殺我麼?”他不等聞從道答話,原原本本將楚圖南在帳前發怒的事說了一遍。聞從道拈著胡須,也不插話,直到把話聽完,雙眼一睜:“雲蒙,楚將軍最後說要將你斬首祭旗麼?”“千真萬確!”

聞從道“嗬嗬”笑了兩聲:“駱將軍沒給你求情麼?”“他還沒張嘴,楚將軍就回帳了!”

聞從道點了點頭,忽地雙手一拍:“原來楚將軍要送這個人情給我做!”他話猶未落,已經動手給雲蒙解綁繩。雲蒙奇道:“你別胡來!小心楚將軍連你一起殺了!”聞從道低聲笑道:“你這傻小子,楚將軍要殺你關你,自可關到別處。他明明知道我未上綁,還把你送來和我一處關押,不是存心放你走麼?礙於眾將麵前,大戰在即,他不好偏袒你,隻好如此了!我反正已是帶罪之身,加上放你走,也不算什麼。嗬嗬。”

雲蒙半信半疑,隻顧低頭尋思。聞從道三下兩下解開綁繩,拍拍他肩頭:“趕快找個沒人的地方調養一下,等破天水時伺機立上兩件大功,不就煙消雲散了!”雲蒙聽他說得有理,便點頭道:“聞老將軍,多謝救命。”他拱了拱手,返身出帳。鑽出帳來,他四外掃視,果然不見一個看守。雲蒙心中一暖:“楚將軍果然不是要殺我。但到底去哪兒躲呢?”遠處軍營中隱隱有人聲傳來,火光不斷搖曳。他心中忽地一震:“右軍在拔營去截斷雲滄江!”

雲蒙不禁打了寒戰。雲滄江正在天水城拐了個彎,若以水淹城,江水以上衝下,勢必將整個城池變成龍宮大澤。莫說傅山宗一幹人等,城中二十餘萬百姓隻怕都要成為魚蟹之食。

雲蒙忽然感到從未有過的恐懼。隨楚圖南征戰多年,自己在戰場殺敵從不落於人後,但今日一想到雲滄江要淹沒天水城,眼前立刻浮現出十幾年前的情景。當年淮河決口,一場大水如從天降,整個村莊都被衝得無影無蹤,多虧娘將自己捆在門板上,才僥幸不死。但父母雙雙喪於那場大水的情景,盡管過了這許多年,仍不時在夢中出現。一念及此,雲蒙似乎看到雲滄江水破堤而出,成千上萬的天水軍與百姓掙紮呼號在滔滔洪水中。傅山宗在水中,李鳳池在水中,那少女赫然也在水中,一頭烏發漂在水麵上似一蓬水草,本就蒼白的麵孔愈發顯得沒有血色。她一雙眼也失了神采,不知看向何方,但卻充滿求生渴望。

遠處一聲低低馬嘶將雲蒙拉回了現實,他抹了把額頭,發現已經滿是冷汗。雲蒙搖搖頭:“我不能背叛楚將軍。”但他心底似有另一個聲音在大喊:“天水百姓無辜,不知多少人喪命!”雲蒙雙手絞在一起,骨節咯咯作響。良久,雲蒙從身邊掏出一個銅錢,向上一拋,暗暗道:“若是天佑通寶,我便不管此事。”銅錢落下,雲蒙一把抓住,卻久久不敢張開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