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山宗左手按在刀柄上,眼望遠山,緩緩開口:“楚將軍,你說得是!我傅山宗叛了又降,降了又叛,依禮法而言,確是無信義的小人。”
未料到他自承此事,楚圖南也一愣,又聽他道:“天佑七年,西狄五國九萬人馬圍攻天水,以圖打開東進中原之門。我天水軍民苦撐四個月,連番遣人進京求救。朝廷不但不發救兵,還斥我誇大其詞,抗敵不力。五國兵馬雖已精疲力竭,但天水實已油盡燈枯,糧盡矢絕。再戰下去,唯有闔城玉碎。我無奈之下,率城投降,但也與五國訂約,不得殺我軍民一人,不得進犯中原。以天水投降之名,換數十萬百姓性命,換中原安寧,以我之力,也隻能如此!天佑十年,西狄五國新盟主登基,要撕毀當日之約,借道進兵中原。我自是不從,唯有再歸複朝廷。朝廷寬大為懷,倒不計較,但仍不肯發兵相救,我三城苦戰月餘,死傷甚眾,眼看抵擋不住,多虧五國內亂,撤軍西去,天水才免戰禍。楚將軍,去年歲末以來,西北入侵,南嶺反叛,加上五湖之民聚眾起事,實是多事之秋。但朝廷一紙令下,征我三城五萬兵士前赴征討南嶺叛軍。想我三城不過四十萬民眾,守邊之軍不能動,再征五萬健卒,豈非要將所有青壯一起調走?”
傅山宗苦笑一聲“我哪裏來得五萬兵卒?一稱不能,朝廷降罪,言辭甚烈,大禍將至。三城百姓,何罪之有?我又何忍讓其埋骨異鄉!恕我不敬,當今朝廷無道,才激起民變,引來內憂外患,烽煙四起。楚將軍,君之視臣如草芥,臣宜視君如仇寇。君臣如此,君民何嚐不如此?”陽光映在傅山宗臉上,照得眼角的碎紋和鬢邊的白發畢現。楚圖南看到傅山宗眼中有光芒一下下閃動,但那眼神深藏如海,落在遠山秋色中,似要融入。
楚圖南定了定神,仍朗聲道:“傅將軍,往事已矣,朝廷自有朝廷苦衷。但征兵五萬雲雲,太過匪夷所思,楚某未聞。你也不用駭人聽聞,蒙騙天水百姓為你賣命。你要做西南一隅之主,便不顧這許多人身家性命了麼?”
傅山宗“嘿嘿”笑了兩聲,滿是苦澀:“匪夷所思,我要說的也是這四個字。楚將軍不信也罷。”他頓了一頓,眼光掃了一下楚圖南身後的數萬大軍和更遠處的遼闊曠野,聲音忽地高起來,“萬裏江山如畫幕,隻合英雄做戰圖!天水雖小,也未必輕亡於人手。楚將軍請!”他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再無回環餘地,雙手一拂身後戰袍,轉身坐在身後一張高腳寬背太師椅上。
傅山宗一落座,他身後的大將李鳳池左手高舉,城上鼓角齊鳴,層層甲兵擁上來,密密排在城頭。楚圖南在心中歎了口氣:“傅山宗果是人中之傑,這一陣我軍在氣勢上先輸了。”他麵上卻不動聲色,吩咐道:“雲蒙,傳令,右軍攻城!左軍移師向左,護衛右軍左翼。”
駱寒山心中一驚:“左軍在前,卻讓右軍攻城。數萬大軍勢必臨陣調動。調動之間,隊形勢必混亂,士氣亦將大受影響。若敵人趁機來攻,如何抵擋?這道理圖南怎會不懂?”
左軍各級將佐心中也均納悶,三軍移動,戰場上一片雜亂。城頭的傅山宗顯是未料到楚軍有如此動作,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伏在垛口處向下看去。他見天水城前塵煙四起,人馬交錯移動不絕,根本不像要攻城的模樣。看了一陣,他拈須不語:“人人皆說楚圖南乃軍中少年才俊,才三十出頭便統率三軍,升為副將軍。雖因其係經武堂頭名,有橫海大將軍章不凡賞識,但其從軍多年,久曆戰陣,應非無能之輩。今日臨陣移軍,不可思議,難道此人當真是浪得虛名?”
他沉吟良久,對身後的傳令官一陣吩咐。稍頃,天水城門一開,衝出兩支人馬,風馳電掣般攻來。兩支天水軍都是快馬長槍大戟,一下子便楔入楚軍,將兩側士兵衝得七零八落。
駱寒山望去,心中劇震:“傅山宗果然看到這個戰機!我軍如此被攻,隻怕要崩潰。”他剛要下令左軍回援,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不對,不對,圖南用兵多年,不會連這基本的用兵之理都不懂,更不會在傅山宗這樣的名將前犯如此錯誤。他必有深意。”想到此處,駱寒山靜下心來,細細觀看戰陣上局勢。
兩千天水軍正殺到酣處,眼看便衝入中軍核心,楚圖南抽出腰間刀,大聲斷喝:“中軍變四門陣,一旅向左向前,三旅向右向後,由外向內攻;二旅由內向外,四麵衝擊。近衛營守住中軍所在!”楚軍立時依令變換陣形,前後交錯移動,不到一會兒便將天水軍團團圍住。過得片刻,天水城頭便響起鳴金之聲,顯是催促尚未陷入重圍的那軍速速撤離。駱寒山見陣上形勢已盡在掌握,心情漸漸放鬆下來。他一揮掌中槍,傳令左軍斜向移兵,截斷天水軍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