乜邪背過身去,不想讓龍鬼看見他枯峻蒼老的麵容。他的聲音古老滄桑,仿佛從十幾年前傳來:“你忘了你娘是怎麼死的?忘了你大舅、二舅是怎麼死的嗎?”
龍鬼泫然欲泣,他忘不了。他腦海中千萬次地重演過,繈褓中的他未曾目睹的淒涼場麵。漢人千軍萬馬打過來,爹雖然武功蓋世還是保不住娘。敵人要抓娘回去邀功領賞,於是娘撞死在大殿上。那座大殿是二舅——繆宗孝康的皇宮。當龍鬼開始記事時,已經破敗得唯剩斷瓦殘垣。小時候爹常帶他去那裏憑吊,他忘不了爹掛在口頭的一句話:“我會為你光複河山。”那是爹向娘許下的諾言。十五年過去,他從不曾忘記。
龍鬼哽咽:“彌勒是皇子諸賢,還是皇子若宜?”乜邪冷冷道:“他是諸賢,武宗皇帝第三子。至於若宜早就出了家,雖然至今不肯複國,到底情有可原。”龍鬼一聽驚訝更甚:“如果彌勒是諸賢,若宜難道就是名滿天下的小佛祖?”乜邪嘿嘿一笑:“不錯,就是他!說是世外高人,卻偏偏愛插手梅湘靈的閑事,成就姓梅的做了一代大俠。可輪到自己國破家亡,反而漠不關心,置身事外。”
龍鬼後怕,拉了乜邪的衣角道:“爹爹為什麼不告訴早告訴我?我差點在彌勒酒裏下了毒!”乜邪撫他的頭,輕輕淡淡地道:“早告訴你,你下得了手嗎?你像你娘,無端端會發善心,對著仇人也狠不下心腸。”龍鬼低下頭,眼角又滾出一顆大淚。
乜邪道:“就算我不說,你不是依然沒有下毒?哼,即便你下了毒,又真能毒死那個不忠不孝的混蛋?他武功高你百倍,狡詐也勝你一籌,至於毒藥醫術,我沒見過他不精通的東西。他分明有此本事,卻不肯為國為家報仇!我費盡心機教你如何行走江湖,你一見到那個傻丫頭就全忘了。你說,你有什麼用!”
龍鬼辯白道:“雪姐姐是好人,我想她師父不會太壞。”乜邪歎息,凝視他稚氣未脫的臉,他終沒有被琢磨成一把利劍。自小的嚴格訓練,天文地理武功術數無所不教,盼他有日可助自己成事,仍是功虧一簣。龍鬼偷看一眼,見乜邪恨意不減,怒氣未消,隻得道:“好在雪姐姐在我們手裏……”
“不錯,不錯。”乜邪暗淡的眼揚起一絲光芒,“他若不肯複國做皇帝,我就一刀殺了雪鳳凰。”
龍鬼心驚肉跳,壓抑住內心的情感,順從地點點頭。他不會忘記在繆宗陵墓裏雪鳳凰始終對他的袒護,從那時起他把命運和她連在一起,她若是有危難,他決不會袖手旁觀。於是龍鬼明白,他和爹的距離終於漸行漸遠。
“雪鳳凰在哪兒?”乜邪剛說完,就從草叢裏找到了昏睡的雪鳳凰。他不由分說抬起掌,正想劈下,龍鬼攔住了他。乜邪看到兒子眼中的倔強,手一翻,毫不留情地戳在他胸口。龍鬼明知他爹出手迅捷,仍未料到他會絲毫不帶一點猶豫,用“點金”手法閉了他的膻中要穴。這手法煞是陰毒無情,若是半個時辰內不解去,龍鬼恐怕是永遠醒不來了。
乜邪沒有再看兒子一眼,掌中運足了內力,倏地往雪鳳凰腦門拍下。
一股柔和的掌力突然托起了他的手。與此同時,化解了龍鬼被封的死穴,又順帶點了他的昏睡穴。乜邪抬起眼,他懷恨多年的人就在麵前,歲月似乎沒有在彌勒臉上留下任何痕跡,一任世故風霜都飄散不見。乜邪不想看見這樣子的彌勒,寧願在他的眉梢眼角看到有對過去的留戀或是憤恨,就像乜邪自己,完全沉浸在往事中不能自拔。
彌勒輕歎:“十五年了。”乜邪道:“不錯,十五年,我依然沒有忘,不肯放。”彌勒凝視他衰老的容顏,昔日風流倜儻的駙馬爺和大將軍,成了今日形銷骨立的苗疆老怪。
彌勒不勝唏噓地道:“龍戰,你的犧牲太大了。”
乜邪聽到“龍戰”這個名字,青白的眼球骨碌轉過一圈,麵皮青筋鼓脹,恨然罵道:“你說,我為的是誰?我等了十五年,等你肯回來和我一同複國,等你肯和我替雪湛討回公道!你這個縮頭烏龜!若宜就罷了,他自小就出家,可是你呢?你以為你剃光頭發,學了點內功,就是和尚了嗎?狗屁!”
他說得激動,臉上的皺紋猶如波濤起伏,彌勒觸目驚心,更覺慘然。雪湛之死,對彌勒的打擊固然很大,但對深愛她的乜邪來說,無疑更為致命。乜邪喘了口氣,又憤憤地道:“你不想複國,不是你真的超然世外,是你怕死!你最愛惜這副臭皮囊。你看你自小學的那些,盡是為了保全性命,頤養天年!嗬嗬,你是能得享天年,其他人的死活全不在你心中。諸賢!你是不孝子孫,你不配做雪湛的弟弟。”
雪湛。
這個名字疼痛地劃過彌勒心間。他摯愛的姐姐,像雪花一樣清靈無瑕。無論在任何時候都想著保護他們的姐姐,那樣無辜地被逼死在敵軍的槍下。縱然他一身絕技,也沒能保住姐姐的命。彌勒眼前仿佛又浮現曾經的煉獄。洪水一樣的軍隊湧入皇宮,守城的將士猶如紙糊的人,全無抵抗還手之力。父皇投湖了,他想救,被厚如蝗蟲侵襲的箭雨擋住。大哥去救,被敵軍的箭雨射殺。而昨日笑靨如花的一個個妃子,全成了血泊裏倒下的人。
他每個人都想救,結果誰也沒有救下。為此,他拋卻皇子身份浪跡天涯,誰知兩年後這一幕竟在黔地重演。山河破敗,二哥去了,姐姐去了。等他心亂如麻地趕到,到底還是晚了。
乜邪也晚了一步,錯過了一生。他是守皇城的大將,以一人之力阻攔三百敵軍,威若天神。可是,他救不了自己的妻子。
彌勒潸然淚下。如果說父皇的死不無咎由自取,如果說太子的死承擔了這帝國曾犯下的罪惡,但雪湛的死何其無辜。
乜邪的麵皮越見枯老蒼白,形似僵屍,皺紋漫溢,彌勒突然間感受到強大的壓力逼近。乜邪就如一座巍峨莊嚴的高山,一片暗藏洶湧的海洋,周身聚滿澎湃之勢,一觸即發!
彌勒凝重地道:“你容顏衰老是否與功力大進有關?”
“不錯,我為了打敗你特意習煉‘煉石功’,縱然這副皮囊再老上十歲、二十歲,卻也顧不得了。”乜邪毅然地道,“龍戰已死,如今我是你的仇人,苗疆千家寨主乜邪!你一天不肯答應我複仇複國,一天就是我不共戴天的死敵。”
彌勒神色肅然,乜邪比他年長稍許,卻衰老得猶如鶴發老者,原來竟修煉了霸道之極的煉石功。這功法吸取自身體內精華為己所用,功力越深容顏越老,最後身如頑石可補青天,堅不可摧。
彌勒平平攤開手掌,掌中脈絡縱橫,是不可測的命運前程。他靜靜地對乜邪說道:“你若能讓它移動一寸,我便輸了。”
乜邪哈哈狂笑,憤然道:“彌勒!你真以為你是佛?我等了十五年,你輸了便如何?”
“任你處置。”
乜邪微笑:“好,我輸了,任你遠走高飛。”言畢,凝聚畢生功力的一掌,瞬間爆發!
這一掌攜千鈞之力,仿佛搬了一整座城池猛然砸下,凶悍的力道驚天動地——縱然拍斷了彌勒這隻手掌,他也再所不惜!賭上他十五年的心願和誓言,死死執著的信念支持著他,令這一掌如猛獸出籠狂嘯而至,眼看要把彌勒的手掌碾成粉碎。
彌勒的手掌動也不動。猶如驚濤拍岸,岸上的細沙看似被海水淹沒洗刷,但當海潮退去,沙仍是沙,海仍是海。
當乜邪的手就要碰觸到彌勒時,突然發現被一股極其柔和卻強大的勁道托住。萬千洶湧奔出的真氣,便消融在這股柔勁中,直至乜邪打到彌勒手上,所攜氣力已完全被消磨殆盡。
更奇的是,當他想再度提氣襲擊彌勒時,發覺手掌根本動彈不得,竟似被蛛網纏住的小蟲,被動地粘在了彌勒的手掌上。
這一招勝負立分。
彌勒垂下手,含笑不語。乜邪心中駭然,十五年來進步更快的是這個一直遊走於江湖的人。彌勒的武功簡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遠非他今生可比。彌勒既如此,自小在武學上更有天分的若宜也就可想而知,那個“小佛祖”的綽號想來不是妄得,真個有翻天覆地之能。
這令乜邪愈發不甘與憤懣。他們兄弟兩人擁有通天徹地之能,本可以瞬間顛覆江山社稷,但他們竟寧願遠走天涯,遺世忘俗!複國的夢想一時如此之近,又如此之遠,浮現在乜邪心頭的,唯有“不甘心”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