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龍鬼看到狗肉和火堆時,他知道,彌勒來了。彌勒怕他們找不到出口,故意在出口處燒烤,這一著差點讓龍鬼誤以為是他人。他原想彌勒是世外之人,怎舍得殺生。再一推想,彌勒用心良苦,這狗肉可補眾人氣血不足,他實懷了一副救人心腸,未必想到遮掩身份。但是,為什麼彌勒會知道出口?更奇的是,乜邪如何知道他會在那裏?龍鬼百思不得其解。

他放下心事,走到一棵樹前使勁拍了兩下,大樹竟被他拍下一塊樹皮,露出裏麵的洞。他伸手從裏麵拿出一壇酒,打開嗅了嗅,了然一笑。龍鬼回望雪鳳凰,如果他讓彌勒中了毒,她會不會怪他?

他毅然去了酒壇的封蓋,靜靜等待。輕微得幾不可聞的衣袂之聲自遠方飄至,龍鬼側耳聽見,把封蓋又重新掩好。一個爽朗的漢子信步走出,朝龍鬼笑道:“好渴!這位小哥,可有水喝?”龍鬼嘻笑道:“大叔你渴了?我這有好酒。”那大叔一聽有好酒,立即趨向前走,滿是急切之色:“哦?什麼好酒?拿給我看。”

龍鬼笑道:“我這酒不單有荔枝燒、宜春酒、桑葉落、菊花秋這四種美酒,更有富平的石凍春,嶺南的靈溪酒,長安的郎官清,洞庭的黃柑酒,懷州的香桂酒。九九歸一,你說這酒味會如何?”

那人喜上眉梢,疾走幾步挨到龍鬼跟前,笑道:“這真是一品奇酒!小兄弟,它可有名兒?”龍鬼不動聲色道:“它叫天下歸一。”那人道:“可肯讓我一嚐?”龍鬼道:“這酒性甚烈,大叔若隻喝慣尋常的酒,還是不要沾惹得好。否則,酒色令人枯,一飲之後放不下,可就糟糕了。”

那人嗬嗬笑道:“小兄弟年紀雖小,大道理倒懂不少。我這人但得酒中真趣,不怕酒能醉人,如不嫌棄,隻管給我喝。”龍鬼笑著把酒葫蘆扔出,道:“再不給你,反顯得我小家子氣。大叔,接好了。”他手中暗暗含了內勁,葫蘆雖去勢甚慢,卻著實重若泰山。孰料那人隨意接過,拔了塞子仰頭就喝。淡紅的酒如天河倒傾,嘩嘩往他口中流去,去勢飛急,卻不見有一滴漏出。

龍鬼心下佩服,道:“大叔你懂武功?”那人暫停了停,讚歎一聲“好酒”,溫言笑道:“我懂武功。可比不得你釀酒的本事,幾時教給我可好?”龍鬼笑笑。那人又忍不住再喝,渴望的神情如同三歲頑童,一副全神貫注的模樣。

那人咽下一口酒,用葫蘆擊打著樹幹唱道:“昔有嵇氏子,龍章而鳳姿。手揮五弦罷,聊複一樽持。但取性淡泊,不知味醇醨。茲器不複見,家家唯玉卮。”唱罷又道,“可惜這等好酒少了美器相伴,否則滋味更佳。可惜,可惜。”

龍鬼不覺奇道:“大叔,你不怕我在酒裏下毒?喝這麼快!”那人笑道:“你舍得在如此美酒裏下毒,暴殄天物?我不信。”龍鬼聽了這話,嗬嗬笑起來,抬起一張天真無邪的臉,直視他道:“不愧是雪姐姐的師父,連我也舍不得殺你。”

雪鳳凰恍惚中聽到彌勒的名字,在昏沉中浮起微笑。她在一個美妙的夢裏,看到他親和地含笑走來。身畔花雨繽紛,祥霞流動,彌勒兩手合十,竟是一派世外高人的超然灑脫。

彌勒沉吟道:“你等了我很久吧?”

是的,等了很久。雪鳳凰在夢中應答。她仿佛回到從前,鳳凰兒笑嘻嘻地搬了凳子,一邊等著師父一邊東張西望,沒一刻安寧。在江湖上闖蕩半年多,她已經累了,想想當日被師父揪著背書,那些苦楚回憶起來比蜜還甜。師父,你不要走,請讓我陪你一起。雪鳳凰來來回回地念叨這一句,夢中淚如雨下。

龍鬼無意再遮掩,笑道:“不錯,我是在等閣下。”彌勒皺眉道:“叫我大叔很好,不必客套。”龍鬼一怔,道:“大叔……”彌勒如此自稱,便不是佛門中人,他平素聽到的傳言,看來都是誤會。他仔細打量彌勒,通身的氣派仿佛名人雅士,說不出的豐神絕世。

彌勒和藹地道:“你是乜邪的兒子?”

龍鬼一驚,手按在鞭子上,笑道:“大叔這都知道?”

彌勒柔聲道:“因為你像你娘。”

龍鬼啞了聲道:“你認識我娘?”

“對……雪湛公主……”彌勒的聲音忽然低下去,低下去,仿佛怕驚醒了地底沉睡的花,幾乎像喃喃自語。他掩飾住悲傷的心情,走到熟睡的雪鳳凰身邊。

她夢中仍在甜甜微笑,這世上任何煩難都奪不走她的快樂。他看著,一顆心越發痛了,耐不得那心境,走到一旁略靜了靜,方回過頭對龍鬼說道:“你回去吧。告訴你爹,我暫時不想見他。”

眼看他就想離去,龍鬼隻覺被他迫得無法思索,驟然打出一鞭道:“隻怕由不得你。”

一個驚天的霹靂打下,一片洶湧的浪濤潮湧,一陣暴躁的狂風席卷,鞭影猶如泰山壓頂,竟以絕大的氣勢奪麵撲來,不容喘息!龍鬼手中之鞭殺氣森然,全不似小小少年的出手,一上來便是慘烈至極的絕殺鞭法。每一鞭,割破漠漠長空,夾雜令人心悸的呼呼風聲破空而來。

可一切攻勢到了彌勒身上,都猶如夢幻空花,驟起驟滅。刹那間,隻見彌勒隨意走了兩步,伸手在龍鬼眼前一拂,像是輕輕磨鏡一般,龍鬼的淩厲殺氣轟然寂滅。

龍鬼不服,又幻起振聾發聵的一招,仿佛千軍萬馬遮天蔽日奔遝而來。長鞭上勁力汩汩流動,內力竟臻化境,連彌勒亦不禁動容。但他僅是眯起眼,依舊身形一閃,奇異地避過鋒芒所在,劈出一掌。龍鬼的鞭影本已彙聚成雲,凝結成一體就要如山洪迸發。這一掌卻恰恰迎向雲層的頂端,猶如紅日暴射,噴薄而出的暖流映紅了每一朵雲霞。

霞光四散,龍鬼無法持續凝聚內力,稍一頓歇,渾然的鞭影被彌勒掌力的餘波一擊而破。他心中大訝,明明是平淡無奇的一式,居然輕鬆破解了他如此剛猛的攻勢,不由蕩開幾步皺眉道:“雪姐姐的步法和大叔一樣,初看簡單,卻恁地巧妙!”

彌勒左踏一步,右閃兩步,手法更是撩人心神,聞言笑道:“這叫妙手雲端步,鳳凰兒使來比我好看多了。”說完,彌勒的手法略快了快,但聽獵獵風聲揚起,龍鬼頓感手忙腳亂,忽地煩躁地把鞭子一丟,叫道:“打不過你,不打了!”

彌勒停下手,歎了口氣,回望雪鳳凰甜美的笑容,沉吟道:“你爹想用我這徒兒騙我上鉤就罷了,還想讓你在我酒裏下毒,真是無所不用其極。你說,我怎能見他?”

龍鬼吃驚地倒退一步:“你知道是我爹他……”他心念電轉。幸好他終究沒有下手,如果做了,可能毒發的會是他自己。彌勒和乜邪竟是互相心意相通,完全知道對方會做什麼。

彌勒點頭:“這酒故意數味雜陳,本是想趁機下毒,隻是你不忍心……說來多謝。但你爹不會善罷甘休,他一定還會想著法兒逼我。唉,他何必如此自苦。”

龍鬼呆呆望著彌勒,顫聲道:“你究竟是誰?為什麼說我爹……”他摸出乜邪留給他的“順風煙”,一旦放出此煙,乜邪會立即尋至。但他隱隱後怕,覺得彌勒和乜邪之間似乎隱藏了驚人的秘密,他不知道該不該揭破。

“不用放煙,你爹已經來了,我不想見他,先走一步。”彌勒說完,身形驟然隱入林中。與此同時,龍鬼聽到有人急掠而至,等乜邪現身之時,彌勒早遁得蹤影全無。

苗疆老怪乜邪一身寬大白袍,像靈幡飄至龍鬼跟前,虎目射向彌勒逝去的方向,恨然道:“你沒留住他?”龍鬼抬起頭,父親在他眼中從未如此陌生,他直截了當地問:“雪鳳凰的師父,究竟是誰?”乜邪默然不語,龍鬼道:“我根本鬥不過他,爹為什麼派我來留他?他認得我娘,爹為什麼那麼恨他?為什麼他居然知道繆宗墓的出口?我……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乜邪的冷笑裏不乏滄桑,一字一頓道:“不錯,是你該知道的時候了。這個混蛋,是你舅舅。”龍鬼呆住,一瞬間血液停留,回想起彌勒的音容笑貌,那竟是他舅舅,他母親至親的兄弟。苗人風俗,舅權極大,家中如遇重大事故須和舅父商量。龍鬼一直以為母舅故去,誰知道彌勒竟會是他親舅舅,頓時半晌不能言語。

他一時接受不了,良久方吃吃地道:“他真是我舅舅?你為什麼一直把他當作死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