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維九月,序屬三秋,算來已不知是第幾個三秋在外頭了,現下一回家鄉,自是感懷。
可也,不至於感懷到人都沒了蹤影。
巷陌馬聲,日長風和,靖安寺寶殿外,甄世萬對了名甫及自個兒大腿高的小妮子訓斥:“你說要看著她,我就由著你,你卻淨顧了貪玩,……要看的人呢?”
那小妮子望似四五歲,長相極是冰雪伶俐,一雙杏目尤其精靈,嘴角邊兩個小梨渦一深一淺,生得嬌潤粉嫩,宛如一塊掉入糖粉裏頭打了道滾兒的蜜糖合子,長得雖甜,說話卻是夾了股男童的英氣,毫不懼父威,叉了腰兒嘟嘴反駁,連個敬稱都不使:“統共就這麼大的地方,房間一隻手都能數得完,訓人的辰光,你都能找到她了!”
甄世萬原先一貫巴足心肝想得個女兒,徒奈這女兒哪裏是件甜兮兮軟呼呼的小棉襖,恨不能上房揭了瓦還要摘自個兒胡子。
曹管事見這主子眉毛糾結,巴掌抬起來,斟酌半刻,卻又緩緩放下,不覺暗下搖頭。
這小姑娘自打出世,便得母親寵愛過甚,每回遭罰,便拿娘親當做護駕法寶,娘親擋不住了,便要挾老爺自個兒尚不出世便是被當朝郡王看中的人,動不得,這老爺大半生教訓兒女的威嚴,已在這小姑娘麵前毀了個幹淨,如今這名小姐和那腹中未出生的小孩兒是夫人的命根子,老爺卻偏偏是這個家中最不重要的人了,想來又是私下長歎一聲,極是憐憫這失了地位的主人。
那邊廂崔嫣已是拿了簽文,由雪杏攙了出殿,見不遠處夫君與女兒氣哼對峙,正欲過去撲火,雪杏早已司空見慣那一大一小狗臉生毛的模樣,將夫人一拉:“夫人還不曾解簽哩。”說著將她拉至台案邊,將簽文遞過去,原是曰玉蓮會十朋的第四簽。
雪杏覺這戲文不吉,還不等他開聲便怪道:“我家娘子一看便是與夫君和樂的相,豈不比那王十朋與錢玉蓮有福百倍。”
那簽師古稀之年,卻生得膚細態恬,白須鶴發,道:“小娘子急吼吼的作甚,這道簽的詩文為千年古鏡複重圓,女重求夫男再婚,自此門庭重改換,更添福祿在兒孫。此卦串鏡重圓之相,凡事勞心有貴,實為上簽。”
千年古鏡複重圓,可謂之祖輩前緣。
女重求夫男再婚,可謂之此生今景。
自此門庭重改換,由官入民,倒也能平靜度日,奈何福祿在兒孫,卻是個至今不得解的缺憾。
雪杏望一眼夫人,也不敢問得太細:“若是想求失去人事,可能如願?”先生提筆揮就,將箋紙遞予崔嫣手上,正是批文:淘沙成金,騎龍踏虎,雖是勞心,於心有補,頓了一頓,複捋胡道:“尋人尋物,遲見。
遲見,遲見,已遲了六年時光,還得怎樣個遲法?
所謂遲見,便是一生見不得麼?除夕一眼,生生成了個終生牽念?
崔嫣將那簽紙攥了緊緊,正此際,小妮子一眼瞥到母親,大喊一聲,撲過去貼了那張大腹便便,兩隻藕臂兒一展,圈得緊緊,拉了過來,語氣變了一副調子,如揚了利爪的貓兒:“爹又凶人!”
崔嫣望見女兒,心緒稍好,素來知道這女兒對著一雙父母不同作態,也不戳穿,隻將她手兒一牽,笑了經過丈夫身邊,並不停步,僅瞥他半個眼色,將愛女腦袋瓜兒一拍:“媱君,你莫惱你爹,年紀大的人,話是多一些。”說畢便大搖大擺挺了肚皮,帶了女兒繼續逛行。
甄世萬早已是慣了,見著崔嫣過來,反是討好一笑,領了曹管事跟在後頭。甄媱君耐不住性子,不多時已丟開手去,自顧在庭中晃蕩,尋同齡孩子去玩。
甄世萬見這魔怪離身,忙是補位上來貼近:“這小孩,絕無半分像甄家的人,也不大像你,倒是有一點像你那兩名妹妹。”說來那崔妤已快豆蔻之齡,卻毫不忌諱,雖再不敢私自離家南下,卻是成日去函送信,又賴又懇,隻催甄廷暉回來彭城,生將那人磨得至今未娶。崔妙倒是家中父母心病一塊,已滿了雙十,卻未定杏期,久久滯留青州的姐夫姐姐老宅,成日僅於那二人之間斟酌發愁,生將自己耗成個大齡女,卻並無半點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