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時記憶飄浮上來,到了眼前,宛如舊景重現。
哭泣的楊氏懷中抱著個瘦弱的垂髫幼女,粉彩果盆裏被涼水泡出冰霜的浮果,許氏抱著肚子在床上翻覆呻吟。
崔嫣臉色漸而白去。
自生下來就無個母蔭,尚幼起成日便聽楊氏哭訴崔員外沒心肝兒,太寡情,若非夫人孕時與陪嫁賤婢勾在一塊,也不至於叫妻子氣得早產而亡,害得長女先天不足,變成個藥罐子,尚不滿歲就將那碧娘納進房來,一天都等不及。
聽得久了,磨進了骨子,融入了血肉,刻到了心坎,再不諳事的孩童,也攢出了仇恨火星,偏偏一個手無縛雞力的小孩子能作何不滿,縱是大些,又能對父親娶妻納妾有何異言?縱家人都笑自己是個悶酸乖僻性,也再不主動親厚家人,權當無聲抗議。
這日許氏娘家送來京城贈來的瓜果,分到各房。楊氏見日頭明媚,領了小崔嫣出來沾沾地氣,甫由灶台那頭取了藥,行至院中恰與分食的小婢子碰麵,各自放了竹籃,停下腳來嘮嗑閑話。身邊的小幼女聽得二人對談,曉得其中一個食簍是拿去碧娘房中,懵懂之間,半是孩童的惡作劇,半是憎厭那姨娘,摸索著倒了小半碗藥湯到那果盆之內。陰差陽錯之間,哪裏曉得那水盆送去了許氏屋內,更不曾料到那麼一點予孩童治病的藥汁竟是猛如虎狼,淬入果肉,絆了許氏的胎氣。家裏人都隻怪那許氏自個兒貪嘴濫吃,後見落紅止住,根本不曾多疑,卻哪裏想到原先的那個胎兒早已是活生生流掉了,腹中那個不過是雀占鳩巢。
若非現下這提醒,崔嫣已是忘了這幼年之事,人性初惡,熟料自己果真是在幼年便犯下這過失。突念起先前崔妙被自己一耳光摑得化了一灘人形血肉,難不成便是個影照?這二妹尚不出生,竟是早就死在年幼無知的自己手上了。再生的這一個,奪了自己一次,害了自己又一次,難不成當真是天理昭彰,早就是注定好了?
那聲音擯去笑意:“你如今可還要回去?”
崔嫣失語半刻,一開口卻再不躊躇:“若是如此,反倒愈發信了因果循環,更是要回。隻是既已曉得到這個境地,可能厚了臉皮,曉得我家究竟是種了何因,才好與天結了這緣分?”
那天外神音見她執意至此,也不再多言。崔嫣額門一燜,沉沉厥去,耳邊又是崔妙催喊急促聲,甫哼吟著回應一聲,眼皮兒鬆動,睜了開去,當是要蘇醒過來,卻發現複變了另一處場景,自己立在一處黑瓦茅屋外的小天井內,宛如常人,遍體輕鬆。
她手腳一動,近了簡陋茅屋的窗前,正見一名已逾耄耋的蒼老長者斜倚破垮竹床之上,氣虛臉灰,分明油盡燈枯,雖身居陋室,晚境淒涼,麵上猶有股沉雅自立的毅氣,並不似一般尋常白丁,身邊圍了幾名貌似家屬的粗服男女,伴著幾名男童,似在為老人臨終送行。
崔嫣貼了殘破油紙,抓了兩邊欄杆,附耳過去,隻聞那老者歎息聲斷續傳來:“……迄今至死,老夫猶不後悔開倉放了稅糧,惟獨慚愧……當初不該以官威脅迫強逼別人隨我一道接濟災民,犯下此罪行,牽連了他家沒落。”
一花甲男子抹淚應聲安慰:“天災人禍,半個城的人都成了餓殍,隻恨朝廷不作為,蝗蟲又多,撥下來的賑銀真正到了百姓手上的,還不及十之一二,若非父親捐棄身家性命與官位前程,如今便是滿目瘡痍的死城一座,怎能說是罪行?崔氏有傾城財力,國難當前,本就該存一份救民心,他雖是迫不得已散了家財,榮華再比不得以前,到底也是積下了陰德。上天好生,總會曉得父親心意,切勿再自責。”
雖是如此,那老者仍喟:“我甄家為官數代,不欠國,不欠民,惟獨是欠了那崔家的……隻可惜甄家已是敗落至此,縱是想還,也是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