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八方一抬頭,鼻翼上豆大的汗珠直接落在了嘴唇上,抿了抿唇,一臉悵然若失的頹喪神色,依然跪著。
端坐於位上的黑錦男子,鼻腔裏重重的哼了一聲,揮了揮手。如獲大赦的褚胖子的連忙起身又作了一揖,扭過身子推門離開。
隨著房門再度被關上,黑錦男子抿了口茶水,搖了搖頭道:“此等塞邊蠻夷落魄之地,盡出這些蛀蟲辱我大唐煌煌國威。”語氣裏充滿不屑,落至句梢更加高亢且憤恨起來。
“皇甫先生,是不是...死了很多人。”鵝黃色床簾掀開一角,伴隨著一股濃鬱草藥味兒,一道怯生生的嗓音響起。
原本安然端坐著,口中咒罵話語愈發難聽的黑錦男子慌忙起身,對著床簾垂首躬身道:“郡主無需將這等微末之事置於心上,不過是些塞外無籍賤民罷了,做不得數的。”
“可是,可是他們畢竟是因為我們取走了幼狼而死...”女聲言至一半竟哽咽停斷,泫然欲泣得惹人心底生出無限憐愛。
“郡主此等赤子初心天地可鑒,那些賤民泉下有知也可永葆來生了。”躬身簾外的皇甫軒樂得手舞足蹈,一臉大感欣慰的模樣。
得到回答後,簾內再無半點聲響傳出。皇甫軒候了一陣,待得簾內隱隱傳來咽嗚的獸吠聲,轉身將指擱至唇上作了個噤聲的手勢,隨即領著一幹丫鬟近侍緩緩退出房內...
“明日如何?”簾內再度傳來一道冷冽的嗓音,與先前楚楚可憐的嗓音天壤之隔。
整晚不論房內發生什麼,一直閉言不發佇立於床簾邊的覆甲男子稍稍動了動。“都照著計劃再走,木拓人不會這麼輕易放棄,不過右武衛程陌已領兵候在鳳敕道了,隻是...”
“但說無妨。”
覆甲男子遲疑片刻後,繼續補充道:“據京都人手回報,這次外出辦事裏有他人的手段痕跡,路子不幹淨,也不講究。”
簾內沉默許久,覆甲男子單膝跪地,低著頭,一言不發。
“歇了。”簾內嗓音充斥著厭煩和濃濃的疲乏。
...
緩緩攏上房門後,轉身看到出門後一直留在廳堂裏喝茶的皇甫軒,全身覆甲的牧魄摘下邊軍中隻有重騎佩戴的玄甲重盔,笑了笑便準備往屋外走。
“牧統領,不陪在下敘敘?”
“有事,無可奉告,少飲茶。”
皇甫軒不以為然的聳了聳肩,靜靜的看著牧魄出門的背影,伸手入懷中摸了摸那封來自東宮的信封,麵無表情。
......
雲昭雙手抱胸半倚著木門,靜靜看著不遠處月下小徑上一搖三晃的褚八方,打心眼裏對這個充滿矛盾的胖子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真不知這等油滑奸詐之徒,怎會淪落至這種塞邊荒涼之地當個末等偏將,莫非褚胖子年輕的時候也意發輕狂過?
念至此處,抬眼看了一眼拎著酒壺正撒潑轉著圈兒的褚八方,左額那塊傷疤被激的刺紅,臃腫如豬的胖臉愈發顯得麵目可憎,他狠狠的一拍腦門,打消了先前的念想。
正準備回屋,突然被一聲大喊驚住。“雲昭你這個臭小子,桌上銀子收拾好了明早還我,別想耍潑賴了,數兒老子心裏都記著呢!”
雲昭嘴角一陣抽搐,褚八方放聲大笑。
一臉暢快笑意的褚大胖子對響徹軍舍的叫罵聲充耳不聞,將腰束散開,狠狠的灌了一口酒,咬牙切齒的碎碎念叨:“誰家年少不江湖阿?”
曾回答過少年關於貴家鵝這個稱謂的由來,褚胖子笑言那些個大人物,整天高揚著下巴看人,富貴人家倒是真的,可這恨不得挺上天的脖頸,就跟嗷嗷待哺的農家鵝一般滑稽。
打小就遭人嫌棄的褚將軍浮浮沉沉的軍旅一生,除了蹉跎了歲月,空飲了幾盞迂腐,耳邊聽得最多的就是那群人模狗樣的大人們,常擱著嘴邊的官場名段兒:深諳世故卻不世故,方為人傑也。
褚將軍皆一笑而過,每次從戰場上活下來的時候,做夢都想有一日給這幫子高門望族活活筋骨上上課,可這年歲越長,心窩子就拾掇得越窩囊。
這世間又有幾人知道深諳世故卻不世故,深處世俗卻非世俗,才是最最善良的成熟。
有酒壺擲於地,有男兒行走於八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