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錢銀償還的謝開言被句狸使出渾身解數拖到了東瀛,此後又被持續喂食了一些萱草湯水,一直沉睡到今日。當然,她也記不清楚此前發生了什麼,甚至是忘記了當海暴來臨商船覆頂時,句狸用網繩死死拖住她遊向對岸的難事。
句狐為了便於接近謝開言,恢複了本來的容顏,頂著一張與兄長一模一樣的桃花臉進出謝開言身邊。
謝開言果然不曾排斥她的臉。
謝開言在東瀛海邊農戶家住了下來,每日依照句狸的吩咐,灑掃庭院、培花種樹、編織漁網、挖渠引水……忙得沒有一絲空閑。日暮掌燈後,她便坐在矮幾之後,憑借殘存的記憶,畫出一張張人物繡像。
句狸本嫌她費了油蠟,捏過她的絹布畫冊翻了翻,就不說話了。
畫冊上栩栩如生地繪著一個個謝族的兒郎,手持長弓,眉目靜雅,齊聚烏衣河畔,寫盡了一段世族的清俊風流。他們或遠或近,模樣各不相同,舉止之間卻又相似,帶著引弓欲射的精幹風範。
句狸湊過去問:“你到底記得多少事?”
謝開言搖搖頭:“不多了。”
句狸將畫冊最後一頁彈得嗤嗤響:“這個少年郎,瞧著與前麵的不大一樣。”
謝開言撫平畫冊最後的繡像,沉默不語。尾頁畫著一名俊逸非凡的少年公子,臨海而立,袖口攏著幾枚花瓣,似乎采擷走了春華暗香。杏雨零落,難掩他的風雅。
句狸推推呆愣的謝開言:“他是誰?你的相好麼?”
謝開言木然應道:“不記得了,猛然想起時,我就隨手畫了下來,一次畫一點,到了今晚才成像。”
句狸嘖嘖稱奇,什麼都不解釋,卻也信了謝開言時好時壞的記憶能力。
翌日,句狸嫌棄湯菜味道淡,吩咐謝開言下海捕魚。謝開言借了一柄漁叉,卷起褲腿,沿著潮浪朝前走。浪頭打過來,她也不躲避,徑直撲入水中。坐在水渠旁淘米的句狸驚叫一聲,撩起裙子跑向她,死活將她拖出了水麵。
謝開言全身上下濕透,頭發雜亂地披在蒼白臉龐上,還掛著細小的螺螄蚌殼,比海草更顯難看。
句狸提著謝開言的衣領叫:“又不安生是不是?就沒一個讓你活下來的理由嗎?”
“放開我。”
句狸冷笑:“你的心裏就這麼苦?除了死,再也想不起讓你高興的事?”
“我的腳很痛。”
句狸尖叫:“你腳痛了怎麼了?有我心痛得那麼厲害嗎?好好一個人,偏生要活得那樣冷!冷透心不說,還要帶著我一起難受!”
謝開言的身子就著句狸的手勁被扯得搖搖晃晃。她稍稍抬了抬裸足,又有一抹血從劃破的腳掌滲出,飄蕩在水麵上。
句狸低眼看到染紅的海水,突然明白了過來。她猛地撤了手,掩麵跪坐在水裏,哭得昏天黑地。“小謝你不要嚇我好不好?我其實很軟弱的,見不得人家尋死尋活。我知道你那性子,打落牙齒和血吞,還苦還難,都不說出口。可是我心痛啊,我和我哥不一樣的,我完全懂你在想什麼。你給我好好地活著,啊?不為別的,就為了這世上還關心你的人,行麼?”
謝開言茫然站了一會兒,才知道將漁叉從水裏撈回來,舉到句狸眼前說:“我跌倒時還刺中了一條魚,你的豆腐湯有著落了。”
句狸舉拳捶著謝開言的褲腿,含著眼淚又笑了起來。
從此後,她們再也沒有談論過輕生一事。
句狸總覺生計緊張,變著方法哄謝開言外出賺錢。謝開言無奈地參加了各種稀奇古怪的約賭,最離奇的是騎著一種長脖子黑背羽的沙鴕鳥,一路顛簸著從南岸跑到北岸。可能是她與動物有緣,馴養幾次後,那隻叫做“空太郎”的大鴕鳥竟然成了她的朋友。
三月春曙日,扶桑貴族乘著蒲葵葉飾頂的檳榔牛車來海邊祈福,一眾侍女湧出紗屏帳,頓時裳袖隨風飄拂,紛紜如霞彩,謝開言追著空太郎跑過,烏衣黑發閃入雲裳中,片刻就沒了蹤影。空太郎伸著脖子嘎啊嘎啊地叫,壯碩身姿像是一個守衛者。她從一堆彩衣袖子裏鑽出來,扯過它的脖子,繼續去追趕前麵的浪人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