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沉淵站起身,走向殿左那麵牆。厚重的簾幕下,遮蔽了滿壁珍奇的玉石光彩。他掀開一角,就能看見一塊結著羅纓的玉環佩靜靜躺在緞布上。
親結其縭,九十其儀。
謝開言舍棄了用以永結同心的信物,舍棄了與她有關的人和事,再也沒有出現過。不僅如此,她還多次舍棄了他,一次次輕易地離開他的身邊,從來沒有回頭顧盼過。
是什麼原因致使她會這樣做?
葉沉淵握緊玉環佩,死死抵在手心,感觸著那一抹帶著溫潤的冷。
她的人就像玉石一樣,看著玲瓏剔透,實際上卻透出冷意。
他細細地想著原因,在一片安靜的夜色裏。
葉沉淵仔細回想半生往事,終於認清,對他而言最緊要的是什麼。“葉沉淵”是一個覆冰守殘的名字,在這個名字的提醒下,他背負著葉家祖輩的仇恨和希望長大,南征北戰多年,手握兵權自立為太子,最終洗刷了家族所有恥辱。此後,他便堅定不移地朝著帝王的權柄之路走去,並一路走到了最後,站在了無人可以企及的高度。
可是在他內心深處,他所希望達到的,卻是葉潛的終路。因為盡頭一定會有人在等他,帶著滿衣襟的杏紅花瓣,依坐在樹枝上,在笑著看他。
如果終其一生能讓她無憂無慮,應該是一樁美事。
但是葉沉淵這個名字做不到,也不可能讓他放棄責難與背負去做到。
十年前後,他們選了同一條路,那就是承擔二字。承擔到最後,因身份立場使然,他們站在了南北兩端。他留在華朝,她已不知去向。
葉沉淵念得心苦,起掌狠狠拍向了桌麵,情毒之痛毫無偏差地來到,攪得他心肺如焚。他忍住喉頭血,抽出裁紙刀,運力朝桌上平攤的左手切去。
左遷一宿在外值守,知道今日的主君不比往常,多留了個心眼。隻要聽到微末動靜,他便躡足進來查探。在他第五次查探時,眼前一景嚇得他什麼也顧不上,隻管合身撲上去,死死拉住了葉沉淵持刀的手。
葉沉淵的左手五指因此而得救一次。
左遷跪地叫道:“殿下即便是折磨自己,太子妃也不可能看得到!殿下若是有心,應當振作起來,將國政打理好,萬不能讓太子妃回來時,看到民戶蕭條的景象!白天裏海關傳來急件,稟告蘇州外海地域,有海盜流寇出沒……傍晚我去花園尋殿下,本來就是想稟奏這件事情,殿下那時心憂,聽不見我說了什麼,我才將事情壓下……。”
葉沉淵一動不動地站著,全身冰冷,仿似失去了魂魄一般。
左遷急聲道:“殿下是我朝主君,理應為子民處置好海關隱患!”
葉沉淵拂開左遷的手,頹然坐下,說道:“我已經做盡了一個儲君需要做到的事情,唯獨隻愧對過她,剩下的時間就讓我償還給她吧。”
左遷不禁慍怒問道:“殿下斬下自己的手指就能償還了?”
“我曾對她說過,隻要有人讓她受苦受累,我便加倍討回來,連我也不例外。”
左遷心下駭然,因他已記起謝開言斷了一指的例子。正想著,突然傳來極輕微的脆響,他臉發白地撲過去一看,果然看到葉沉淵左手五指無力垂落,已被捏碎了骨骼。
葉沉淵苦澀說道:“終究是我心狠,先前不肯對她退讓一步,逼得她想出死逃的法子去北理,落了一身傷也不願回來。”
左遷疾呼侍從傳禦醫,驚動了全太子府。
從東海海戰趕回的賈抱樸連夜闖進寢宮,撩起衣袍下擺噗通一聲跪在金磚上,幹脆地說:“殿下不登基不理國事,形同廢人一個,不如早些讓位,挑選合適的皇裔繼任大統。”
左遷與封少卿不禁麵麵相覷,怎麼也想不到總管會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
花雙蝶跟在後麵說道:“奴婢覺得,早些尋回太子妃,陪著殿下登基做國母才是對的。”
賈抱樸冷笑:“殿下再消沉下去,別說登基,連明早的海防奏議都應對不來。那東瀛扶桑國派了一名權貴做使者,通曉華朝經學教義,今日在外廷已駁倒一批文臣,直言外海盜賊與他本國無關,還想要我朝賠償他的製海損失。”
葉沉淵不應答,花雙蝶見狀,為難地說:“殿下失了太子妃,處置不了任何事,總管又不是不知道……。”
賈抱樸回頭瞪了一眼:“那你們還不去找?”
左遷及封少卿諾諾退下,賈抱樸苦諫,以必定尋回謝開言做條件,好生勸得葉沉淵回了心神應對國事。
翌日朝堂之上,禮鼓聲聲,龍旗飄拂,玉石街道上走來一道昂然人影。
葉沉淵著禮服接受外朝使臣覲見,左手隱於玄色袍袖之中,麵白如玉,外形上不露任何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