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1章(3 / 3)

天明,舊南翎國東海源頭金靈河畔,謝開言親手壘了一座孤墳,依托在濃濃的翠華之中。她相信,待來年,這裏便能垂下滿枝芳華,陪著她的娘親度過一個個絢麗的春日。

謝飛持笛吹奏一首《安魂曲》,沉渾聲調激蕩在空曠的河水上。

謝開言默默佇立,看著奔騰不息的母親河。

過後,謝飛才說道:“聽說你娘親多年侍奉道學,也曾與天劫子前輩、文謙先生有過數麵之緣,受得他們的一些點撥。如今她也去了,你替他們念一段經文超度吧。”

謝開言跪在草地上,用手搭上墳包,開始低低念道:“上登朱陵府,下入哀生門。富貴如一夢,浮生能看悟……。”身後寂然無聲,她念了一段猛然回頭,才看到謝飛靠在樹身上,已然閉上了眼睛。

謝開言急撲過去,呼道:“叔叔!”

可是她的叔叔再也不會睜開眼睛,飽經風霜的臉上也沒有一絲痛苦的神情,就在她的一段超度亡靈的經文中,走得那樣安詳。至死,他都站著的。

天暮,謝開言撫摸過每一株草木枝條,徐徐走上烏衣台。受封為謝族預備族長那一天,叔叔牽著她的手,穿過一道道玉石街,將她送到最前的那塊金磚上。當時是燦燦春日,街巷兩旁家家戶戶敞開了紗屏,對她露出一株又一株花樹,姹紫嫣紅的景象吸住了她這個孩童的目光。

許多人站在兩旁,穿著各色衣衫,靜靜等待謝飛牽著她走過。他們的孩子,流露出羨慕的眼色,向她投來過多的關注,在十年之後,隨她一起穿上了烏衣。

叔叔稍稍捏緊了一下掌心,對她說:“謝一,記住此時。”

她站在金磚上回過身,數以萬計的謝族人躬身施禮,從上到下,像是掀開了一場聲音的海潮。“參見大小姐!願大小姐帶領我族永保昌盛!”

連綿不斷的呼聲層層疊疊落下,不曾消磨在數不清的人潮之中。她的身子過於矮小,甚至還看不清麵前眾人的模樣。

“記住,他們就是你的責任。”叔叔最後說道。

那時的她從來不知道世間有一個鐵律:一件事情的開始,永遠意味著另一件事的終結。

從此後,她放棄了玩樂、放棄了娘親、放棄了一個女孩的嬌嗔,逐漸站在人前,用瘦弱的肩膀承擔起五萬子弟的教訓。

她曾想過,如果年少時不去金靈河畔,就不會遇見句狐,與之相應的一切,隨後也不會遇到。可她還是無可避免地戀上一個人,讓她憐惜他的冷、他的苦,讓她忍受應得的懲罰,隻為再次來到他的身邊。當世間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她一夢醒來,隻剩下了孱弱的記憶,告訴她,她曾是謝族族長。

她隻能朝前走去,朝著微弱的光芒處走去,哪怕是要她燃焚自身,用殘存的力氣為跟隨的人照亮一步之路。

她終於走到了最後,堂堂正正走回烏衣台。她記得很清楚,當初她就是踏過這塊金磚,向著華朝走了出去。

她已戀過,即使心中累積了傷痕,也不曾後悔。

金磚蒙沙,光彩猶在。

謝開言蹲下身,摸著磚角鐫刻的“謝開言”三個字,低歎道:“謝一的心願已了,謝開言能幹淨地走了。”

夜色微冷,海麵生煙。霞彩透過烏沉的雲,落在碧色寒水上。

謝開言扶著裝載謝飛屍身的木排,涉水走了一程。海水裏埋葬了一個又一個謝族的忠魂,即使用嘶鳴的風也無法撕毀他們的傲骨,所以每一次紅日初升時,便能聽見烏衣台傳遞回的金鍾敲擊聲。

海風又在咆哮,撞得金鍾轟鳴。

謝開言不忍放手木排離去,因為這廣大天地間,如今隻剩下她一人,連皓雪眉目的文謙先生也在彌留之際,隻身走入海水裏,先一步離開了塵世。

謝開言回頭看了一眼遠處屹立的烏衣台,閉上眼睛,跟隨叔叔的木排,紮進了海裏。浪頭打過來,裹得她全身冰冷,她卻感覺不到痛意,放開手腳直沉海底。

她早就知道,這是最溫和的氣息,如同花瓣墜入大地,如同遊子行吟千裏,她放棄了徒勞的掙紮,沉入了最向往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