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萬華朝兵依然圍在塢堡外,銀亮甲衣身影潮水般鋪在原野上,灼得紅楓黯然失色。正門前,才露出一道供人行走的路。
華朝議和儀式分為投遞文書與當庭盟誓兩部分,廢除了殺公主告慰戰死亡靈、謝罪天下的古禮製度。這次征討北理的戰爭,華朝傷亡近十萬士兵,又因殺得分外艱難,難免在軍營中生出一股怨氣來。
葉沉淵幾乎日夜巡視各部軍營,自然知道底下士兵的心思。他要求聶無憂出城答複,便是存了私心。在這七十萬大軍前,他有意要折辱聶無憂的顏麵,滅掉塢堡守兵的銳氣。
巳時五刻,正是華朝昨日停戰的時候,北理派出的使者隊伍也按期走出了塢堡。
葉沉淵一人策馬獨立在山丘上,黑金鎧甲束身,長槍在手,襯出睥睨天下的英姿。他不需說話,冷峻的麵容也迫得使者不敢抬起頭。走在隊伍最後的謝飛卻是甩了下袖子,推開數名擋住道的使者,趕到了最前頭。
謝飛長袍落拓,眉峰染上皓雪霜華,瞧著已經衰老不少。他攏袖說道:“太子殿下提出的納城、錢銀賠償、重新劃分華朝與北理疆界三事,陛下已盡力應允。太子殿下作為另一方,又能許給陛下什麼便利,怎麼不見文書上寫出來?”
葉沉淵冷淡答道:“我在位一日,華朝便不得征討北理。”
謝飛冷笑:“僅僅一句空口話,就能賺得北理大量錢財,太子殿下打的倒是好主意!”
葉沉淵應道:“簽不簽停戰協約,隻在你們心意,對華朝無任何損失。”
謝飛知道他說的是實話,隻能含恨咽下這句話。他回身從使者手裏的金漆案盤中抽出聶無憂已經簽署好的文書,將它高舉過頭頂,雙手進奉給戰馬上坐得巋然不動的葉沉淵。
葉沉淵開口喚道:“慢著,我要北理國君當麵答複停戰禮節,不需先生代勞。”
謝飛冷冷回道:“太子殿下昨日折辱死上代國君,難道又想在今日辱沒本朝國君的顏麵?本人作為禦前文史,理應代替陛下答複禮儀。”
葉沉淵依然阻攔:“先生即使想答禮,也不夠身份,請喚國君出來。”
謝飛漠然而立。
葉沉淵隨即問道:“先生果真行得了跪地禮?”
謝飛聽懂了話外之音,默然佇立一下,才回答:“南翎已滅,謝族風骨無處依托,不如索性全部折殺在殿下手裏。”說完,他雙膝跪地,抿著青白的唇,膝行過去,將文書高舉過頭頂。
這一跪,引得周圍華朝兵士眉飛喜色,將長久作戰積壓的不平氣一掃而光。他們終於看清,這場儀式雖說假托議和之名,實則是顯露出了本朝太子的強悍手腕,他以一種勝方姿勢,無形迫得北理人臣服馬下。
葉沉淵看了封少卿一眼,封少卿會意,跪在謝飛身前,取下文書,並雙手攙扶謝飛起身。
謝飛拍去袍襟上的沙土草末,轉身走向塢堡,不說一句話。
自此,北理割讓邊境三座礦藏豐蘊的城鎮,賠償千萬金銀,逐年開放邊市的形勢已成定局。聶無憂以新任國君名義,傳飛信到連城鎮,通告議和諸事。
連城鎮外,雜草斑駁,露出黑紅色的土地。戰火焚燒過後,滿原野的秋花已盡數滅絕。華朝大軍分編為六部,遣送回一半軍力入原駐州營。其餘三十五萬人,分別進駐北理割讓的邊境三鎮,這連城鎮便是最後一站。
蓋飛站在城頭,看著原野上密密匝匝的華朝兵,轉身說道:“師父,太子親自帶著大軍來收城了。”
闕台前的謝開言站著不動,距離城頭有一丈遠,在金龍旗後隱沒了身形。她透過間隙,看見極遠處華朝兵擺列得齊整的陣型,仍然安靜侯了一刻。
蓋飛回頭又去瞧陣前葉沉淵策馬佇立的身影,問道:“師父你怎麼了?”
謝開言握緊手中仿似有千斤重的獻降文書,喚蓋飛到身邊,摸了摸他的頭發:“小飛還記得師父講過的越主故事嗎?”
蓋飛抓了抓頭:“有些印象。”
“越主勾踐曆經十年生聚十年教訓,葬死問傷,吊憂賀喜,終於壯大了本國力量。他雖然貴為國君,卻能彎腰做人,將最難和最苦的事情承擔起來。”
蓋飛嚷道:“我記得了,師父就是在這野外說的,要我學習越主,勇敢承擔難事!”
謝開言拉平蓋飛衣衫,用柔和的目光徐徐瀏覽了一遍他的周身,將他虎氣勃勃的模樣印在記憶裏。“小飛回去之後,帶一句話給蓋大哥,要他監督聶公子的政務,若是發生偏差,可擁立謝郎為王。謝郎如不願意,就擁立你為王。”
蓋飛滿口應承在人情上最難以突破的國事,謝開言轉身下樓,去完成最痛苦的獻城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