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不準來了。”
謝開言果然沒有再來。因為她去了市集販賣花瓶,就擺在陶罐店鋪旁,當場鋪紙作畫,描出陶罐上的各種傳說圖像。店鋪老板伸頭探了探,道:“咦,丫頭的畫兒和王夫人的一樣。”
謝開言忙抬頭問道:“哪個王夫人?”
老板歎氣:“兵部從事王大人的第二任妻子。夫人身子弱,一直咯血,生了二小姐後,光景更是不比從前。夫人見小人生計困難,就畫了些繡像,要我拓在陶罐上,還別說,這生意就漸漸好了起來……。”
謝開言抑住心跳,說道:“王夫人現在哪裏?”
“隨王大人上汴陵去了,帶著一兒一女。”
謝開言探問幾句,失魂落魄離開,腳下不知不覺走著,竟然又來到葉府外。
可能是天生的血緣相連,她總覺得陶罐上的圖像過於熟悉,像極了母親講述的那些故事。一問,果然探到了端倪。
母親離開南翎後,竟然已改嫁他人,再生一個女兒,單獨取名為王潼湲。
幼時,母親總是摸著她的頭發,一遍遍講解古書上的字義:“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恍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揚開衫袖,帶著她在燈影下排練巫祝之舞。
母親的笑容和動作極為美麗,是她記憶中的瑰寶。
可是如今,這份珍貴的記憶都要隨著年華逝去,成為她未曾見過麵的妹妹的財富。
春末的雨水下得纏綿,散落竹枝花叢,如雲煙。
謝開言坐在葉府正門簷下,怔忡看著零落的花瓣,雨絲卷上她的鬢發,漸漸滑落臉頰。門扉傳來輕響,一身白衣的葉潛走出,持傘站在她身旁,道:“跟我來。”
他先前走開。
謝開言遊魂一般跟著雪白衣衫走上後山。
沉甸甸的梨花開滿山坡,染晶瑩雨露,如妝粉霞。漫天燦爛的春景之下,布滿殘缺不一的墓塚,有的立著瓦楞,有的疏落扶植荒草,鮮少有完整的墳包。
葉潛收了傘,站在霏霏細雨裏,對謝開言說道:“十一年前,皇帝誅殺葉氏九族,除了我,五百七十條人命全在這裏。”
謝開言的發絲及衫角滴著水。
“皇帝恃惡,不準葉族入土,我將骨灰暗地遷出,再親手埋下,至今,都不能完整寫上碑銘。”
謝開言逐漸回神,看著葉潛不聞喜怒的臉。
葉潛說道:“我和你各要擔負責任,你回謝族去,不準再來找我。”
謝開言突然衝過來抱住了他的腰身,死死不放手。
“阿潛,跟我走吧,忘記這一切。”
葉潛站著不動,說道:“你一直沒有回答,為什麼來找我?”
謝開言在他懷裏搖頭,發絲擦著他的衣襟,染濕了整片胸口,就像代替他們流出了眼淚。
她不敢說,也不能說。
聶無憂喚她盜出紫金軸,再來青龍鎮時已經告訴過她,裏麵分布著南北兩境軍鎮的各項資料。這就預示華朝已經做好了清邊準備。華朝皇帝正在考驗公子沉淵,過後就會交付出首戰軍權。放眼天下,恐怕隻有葉沉淵能統領一切舊派力量,以摧枯拉朽之勢蕩平頑痼,清理過後,南翎或是北理就成為下一個覬覦的目標。
她不敢想象五萬謝族對上五十萬華朝騎兵的局麵,再加上私心,她迫切希望能回避這些戰爭。
葉潛問她為何而來,她回答不出。她喜歡上他,便不能欺騙他,感情裏帶著另一半目的的話讓她說不出口。
葉潛掀開謝開言的身子,執傘先行離開,總是留給她一道淡漠而遙遠的背影。
謝開言坐在樹下,仰頭看著蒙蒙雨絲,一遍遍問自己:該怎麼辦?
傍晚,驛館傳來加急諭令,震動了小半個青龍鎮。
華朝皇帝命葉潛出行雪川,替他尋來珍貴藥引,煉製丹藥。
遙遠的北疆有處天然冰川地帶,終年覆蓋白雪,太過冷清,博得一個名稱,叫做煉淵。
葉潛領了詔令一人上路,舉止應對一如多年前,那時他還是個孩子。
謝開言急切趕來,不顧修謬的阻擋,撲過去,緊緊抱住他的後背,哽咽道:“太傅說你冬天才會去北邊……皇帝為什麼要這樣折磨你……。”
“放手。”他冷淡說道,掰開她的手腕。
她再次抓住了他的腰身,一遍遍說著:“跟我走吧,阿潛,哪怕避開幾年也行。”
“我有事情必須完成。”
謝開言悶聲哭泣:“等你完成了一切,就不是阿潛了。”
四周突然極其寂靜,隻聽得見一兩句抽泣聲。
葉潛站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才開口說道:“等你成了我,感受我的痛苦,你就知道除了朝前走,沒有其他的路。”
說完他拉開她的手,閉塞耳目,徑直朝前走去,山道崎嶇且長,重重阻隔天光,他的背影很快融入暗處,在她的淚眼中消失。她並不知道,他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口,那就是:我很喜歡海盜。
修謬走上前,歎息著請她離去。
謝開言抹去淚水,狠狠看著修謬:“看他這樣,你難道不心痛麼?”
修謬淡淡說道:“你不是華朝人,體會不到現在的華朝缺少什麼。再說了,即便你是華朝人,也沒有資格批判公子的事。”拱拱手離開。
謝開言騎著白馬回到烏衣台,昏迷一天一夜,頭腦中不斷回旋著那句話:“你不是華朝人……等你成了我……。”
阿照取來巾帕替她吸汗,聽著她的胡言亂語,明白了這個漫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