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原野其實是個希望的季節。謝開言站在沙丘前,環視四周的景色。芨芨草伏地梳理葉子,西門河在遠方嘩啦啦地流響,告訴她,天地之間是多麼寬廣。
她細心地采了一叢美麗的花,木槿配秋菊,束上白菅草,以瘦弱的苦丁蘭做點綴,三色渲染,囊括了連城鎮外所有的風景。捧著花走向卓王孫府院時,她還在想著阿照教給她的歌謠:“野菅草啊開百花,白色茅草捆住它。”不知那時小小的金絲雀姑娘,心底有沒有憂傷。
進了書房,謝開言朝著卓王孫行禮,道:“見過公子。”
卓王孫的目光落在她懷中的花束上,她見了,又說道:“聽聞華朝兒女皆以讀詩書為‘禮’,我鬥膽遵循《詩》中提到的句子,采了一把白華送給公子。”
身邊的花雙蝶一怔,似乎沒想到謝開言帶來的見麵禮竟是如此不一般,片刻驚滯之後,馬上笑著接過花束,拿出室外,找到瓷花瓶灌水插上。
卓王孫的臉色如常,沒有任何變化,較之旁人,他從來都是很鎮定。
謝開言揣度他的心意,試探著說道:“公子是否認為我的禮物過於單薄?”
卓王孫這才開了口:“你想說什麼?”
謝開言暗道一聲聰明,輕輕清了下服過玉露丸的嗓子,說道:“送花源於古禮,以示友好與尊敬。白華草雖低微,用它束花,卻能體現它的作用。我願公子快樂安康,也願公子能憐惜連城鎮外的這些花草,不將戰火牽引到它們身上,讓我能每天采來一束花送給公子。”
謝開言用花草做喻示,希望特使卓王孫能和平解決連城鎮的眾多問題,尤其不要在鎮外那片原野上再發動一場戰爭,這樣,她和蓋家軍能平安生存,或者撤,或者搶占,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巴圖守軍虎視眈眈地駐紮在鎮外,完全鉗製住了蓋家少年軍的動向,使他們無法去馬場練兵。
巴圖軍隊上次為平息狄容的叛亂而來,沒有卓王孫的命令,絕對不會離開連城鎮半步。因此,卓王孫的每一個意圖極為關鍵。
卓王孫審視謝開言的麵容,目光沒有驚異,似乎沉著在胸。他不回答,謝開言就靜靜等著他的決定,在她看來,如果以花為禮的舉止不成功,接下來她就非常有必要投誠,表示出她的友好和安順。
她恭敬站在一旁,內心如轉花燈一般盤算,瞬間閃過眾多的對策。
卓王孫看著她沉靜的臉,突然說道:“我曾經見你吹奏過一柄笛子。”
謝開言用心想了想,馬上明白他的弦外之音。
她的隨身之物隻有三件,一玉一笛一環。寒蟬玉解百毒,以目前中毒頗深的身體狀況來看,贈送出去並不適宜。金環不能取下,內側銘刻一個“潛”字,大約是名叫阿潛的旁人所贈,再轉送也不適宜。如此,隻剩下質地尚是優良的短笛能出示於人,不至辱沒她的顏麵。
謝開言從袖罩中掏出短笛,玉質光華頃刻布滿手心。笛子本身潔白無垢,經她每日擦拭,出落得如水般溫潤。她雙手遞交短笛,平舉至眉,意態甚為恭順。
卓王孫不發一語接過,細細瞧了瞧笛子周身,再放入袖中。他起步向門外走去,見身後沒動靜,回頭輕喝道:“過來。”
較為清淡的語聲驚醒了謝開言,她馬上摒棄內心的惋惜之情,無聲無息地跟了上去。
卓王孫素袍輕淡,不急不緩地行走,一路穿過垂蔓花架,飄渺的宮紗帳,替她拂過隨風搖曳的細竹枝條,將她帶到一方小小的後院裏。院內有四角亭、木拱橋,明淨的西門河水從鵝暖石上流過,唱響江南水鄉別有的風韻。
此處是絕佳勝地,清靈而美麗。馬一紫奉獻給特使大人的府邸絕對是最好的。
亭子之外又有兩處白沙小洲點綴,卓王孫設立兩座紗帳在水邊,大抵是為了給謝開言遮蔽陽光與風向。他當先走了進去,坐穩了,又喚道:“過來。”
謝開言本想與他保持得體的距離,不至於使她唐突貴公子,沒想到他頻頻催促,倒是顯得她越發拘謹。她從容走進紗帳,坐在梨花錦墩上。
卓王孫看了她一眼,道:“我不擅長隔空教授音律知識。”
謝開言無奈起身,搬動錦墩,靠近一尺。
卓王孫輕衣玉帶,坐姿閑適。他伸出右手,雲霧般的衣袖飄拂在泠泠七弦之上,像是采掬起一捧晶瑩的雪。頃刻,如鬆風翠玉般的聲樂響起,等到泛音散落,明珠之響漸漸隱去時,他的手指突然一撫琴弦,使得散音攀升,鳴奏出玉磬金石敲擊般的雅樂來。
謝開言靜靜聆聽,沉浸在樂聲中,心底無比安寧。古人常用餘音繞梁三日不絕來形容音律的美妙,殊不知,能使她覺得萬般自在才是最大的享受。禮樂教化百民,如春雨潤物無聲,她聽著卓王孫演奏典雅之樂,思緒飛過千山萬水,回到了潮汐替換的南海邊。
錚地一聲,尾音散去,天籟之聲漂浮於霧靄流水之上,滋潤了大地的肌膚。
謝開言靜坐不動,沉溺許久,才回想過來,她似乎聽過這首曲子。
卓王孫的笛聲她是領教過的,天階山上石壁之前,那首《杏花天影》曾讓她無聲流連,不舍離去。今日這首雅樂,似乎與阿照在狄容村落彈奏的箜篌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以弦訴意,抒發奏者不易流露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