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上悠然坐著的句狐突然將裙幅一掀,猛拍一下大腿站了起來,道:“你是誰?抱著她不撒手幹什麼?”
大頭領笑著迎上去:“美人息怒,美人息怒,這位是我的愛將,名叫謝照,人稱‘粉麵謝郎’。”
句狐眯眼看去,素月淡掃,錦衣人立於銀輝下,光華洗練,薄唇輕抿,的確端有粉麵之讚。她哼了哼,道:“可他男生女相,過於陰柔,隻怕沒法坐穩大將之位吧。”
謝照仿似聽聞不見周遭一切,眼眸裏的星光遠勝天幕色彩。他隻低頭凝視著她,低聲道:“別動,先讓我送你出去。”
謝開言闔眼輕顫慧睫,道:“你真的是阿照?”
謝照低低而笑:“如假包換。”
謝開言抿一抿唇,一絲胭脂霞色掠上耳廓,透出輕淡的粉紅。耳中傳來一抹笑,她便知道,這個阿照不會假得了。“你還像以前那樣,一害羞就紅了耳朵。”
謝照懷抱謝開言,沿著木梯緩緩而下,眼裏隻看得見她。村尾有處木格紙窗屋舍,他徑直走去,身後眾人不敢阻攔,亦不敢問詢他為何抱走待售的丫頭。晚風吹拂霜荻,抖成一片柔響,蟲兒悄悄唱起長調,應和著此起彼伏的聲音。
高台之旁,狄容族人等謝照去得遠了,才七嘴八舌議論。
“謝郎向來眼高於頂,怎會抱了一個丫頭走?”
“隨他去,隻要他高興。你沒瞧見大頭領都不攔呀?”
“咱們大哥一向仰仗他,在外麵打打殺殺的,能攔嗎?”
謝開言不比常人,自然能聽清所有的對話,也能甄分出最有利的訊息:狄容部落不過萬數軍馬,以輕騎為主力,大頭領對阿照甚是依仗,難怪養成阿照旁若無人的性子。轉動心念間,謝照衣襟散出淡淡丁香,延伸著十年前烏衣雨巷的惆悵味道,她深深嗅了一口,右掌撐上他前胸,借力飄轉翻下,如風信子一樣落在草畔。
“我有話問你。”她垂眸說道。
謝照溫和笑了笑。“十年不見,你待我生分了許多。”
謝開言稍稍側頭,去看那腳邊淒淒迷迷的小草,道:“往日我不識你性別……一直誤認為你是女兒身……。”世家子弟的教養不容她說出言後之意,即是,我不曾防你,隻當你是手足與姐妹,自然舉止隨性。如今再見,男女終有別,怎能像幼時一樣天真無邪,任由你追在馬後,抱住我嬉戲。
更要命的是,她記起了夏日時節,阿照將她剝光,丟到碧池清洗的往事。
想到這層,耳廓上的胭脂紅又深了幾分。
謝照交合雙袖,安靜站著,墨眉上攏著一層淡月光華。“你生性防備,不喜人碰觸,謝飛叔叔特意命我扮作女童隨侍你,這才能近得你身。我九歲入謝族,照料生重病的你,一晃過了八年。這八年來,我替你穿衣、梳發、研墨、清洗,可曾有過一絲逾越之舉?在我心中,你就是我的天地,我的一切。我寧願你把我當成丫鬟那樣指使著,也不願你如此生分地站著。”
他的語聲不緩不急,散落在清幽箜篌弦樂中,如金石敲擊,發生震人心魄的脆響。他並沒有說假,謝開言記得往事——那些細碎如星子般的點滴,總是閃耀在記憶深處。
幼時的她不堪課業重責,一病不起,望著窗外流連花叢的蝴蝶和蜜蜂,怎麼也不肯喝藥。謝飛叔叔陪在身邊,逗她說話,她轉過灰沉沉的眼睛,了無生趣地回視著他。
謝飛叔叔一怔,拍著她的頭頂歎息:“我送你一件禮物,你快點好起來。”
有一天,她擁被坐在榻上,茫然看著外麵的璀璨春景。青紗窗簷下飛來一隻金絲雀,盤旋兩圈,唱著很好聽的歌。“淩霄花兒開一片,遠遠望去黃燦燦。”細聲細氣的聲音夾雜著鳥兒的鳴叫,引得九歲的她瞪大眼睛。
小鳥原來是會說人話的……
她想著,沒預料到又發生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金絲雀撲棱著翅膀飛到大青樹後,背幅的亮光極為絢麗。過了片刻,一個淡黃衣衫青絛腰帶的小姑娘走了出來,抿著玫瑰色的嘴唇,笑眯眯地看著她。
謝開言扒在窗台問:“你是誰?”眼睛緊緊瞅著樹後,發現那隻金絲雀就這樣消失了。
小姑娘笑起來兩眼彎彎,像是注入了一股清泉,怎麼看怎麼明潤。“我叫阿照,看到你太孤單了,脫下羽衣來陪你玩。”
“那你還走嗎?”
阿照鼓鼓嘴,斜飛著眼睛,似乎在考慮這個問題。“到了晚上,我就要變成小鳥飛走……。”
“騙人!你明明是個小孩,和我一樣!”
阿照笑眯眯地說:“你看好了唷。我可以變回去的。”說著,她展開衣衫,效仿小鳥撲扇翅膀的樣子,兩三步跳到樹後。
謝開言緊張地看著。
奇跡真的發生了。
那隻羽毛絢麗的金絲雀又飛到窗台前,邁著粉紅的小爪子,低頭啄稗子吃。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金絲雀呼啦一下飛走,急得她快哭了起來。
阿照再次從樹後轉了出來,微笑著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