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月無聲,傾灑沙漠。謝開言放眼望去,起伏山丘如同罩上一層寒煙。北疆風光不同南翎的溫婉,骨子裏粗獷到了極致,像是關外牧馬的漢子。
她掏出短笛,稍稍注入內力,吹奏了一遍《安魂曲》。蒼涼尾音落下之時,還帶來一道沙沙的腳步聲。
謝開言預先服下玉露丸,站在樹旁,麵朝來人微微一笑:“蓋將軍。”
來者正是對外沉默寡言的蓋大,十年前他還有另外一個身份,南翎國金吾將軍蓋行遠。
蓋大麵容全毀,內心的震撼隻能從眼色中流淌出來。他凝目對著謝開言,說道:“我變成這樣,你竟然還認得。”
夜風拂起謝開言衣襟,她斂好袖罩,細細望著他的臉,明朗的目光如同清泉,無形中滌蕩了他的心塵。這樣不回避地瞧著他,已經不是一次了,他突然明白,她看待他,一如十年之前。
“大皇子奉上侍華詔令那晚,南翎多降臣,少男兒。宴席上大家********,喝得沉醉。謝飛叔叔令我演奏這曲安魂,我站在熱鬧的人聲處盡心盡力吹響笛子,覺得自己像個傻瓜。大家唱著笑著,慶賀有資格匍匐在華朝腳下,隻有將軍推開桌案憤而離席,讓我知道我們南翎終究還有男子漢。從那個時候起,我就深深記住了將軍的名字。”
蓋大長歎一聲,眼簾垂下,遮住了雙目中的微光。“可是你的謝族,我的家國都滅亡了,再說這些又有何用。”
謝開言眺望遠方,沉思半晌,才開口說道:“華朝土地上隻要還有最後一個謝族人,南翎就不會亡國。”
蓋大沉默,她再問:“將軍可認為我這是無稽之談?”
蓋大佇立片刻,淡淡說道:“不是我要忤逆謝姑娘的意思,隻是這普天之下莫非華朝疆土,普天之民莫非華朝奴隸。南翎子民早就融入華朝,泯滅了南歸的希望。”
謝開言反問:“倘若南翎子民盡是融入華朝,那這塊小小的北疆地盤,為什麼流連了這麼多不願歸順華朝的人?他們在等什麼?他們在希望什麼?難道是自由嗎?”
蓋大再度沉默,站立的姿勢如同一座遠山,既魁梧又冷淡。
謝開言與他一起並肩遠眺,沙丘銀霜上掠過一隻大雁的影子。她看著灰雁飛走,說道:“將軍武功蓋世,十六歲起義兵討伐賊寇,一路追擊千裏,築壇祭天以還,英雄膽氣震鑠古今。在我看來,將軍無論經過多少時年,依然帶有一股磨損不了的豪氣。既然豪氣猶在,將軍為什麼不解開束縛,立誌做出一番事業呢?”
蓋大順著謝開言指向看去,一隻黑鷹振翅飛向峽穀,再也不見盤旋的身影。禽獸如此果決,獵人怎能彷徨。蓋大悄悄握起雙拳,謝開言說道:“蓋將軍,我需要你的勇氣。隻要你把‘勇氣’二字奉獻給我,我就有辦法重振勢力。”
勇氣二字鼓舞人心,但談何容易。
蓋大看著謝開言遠去的背影,兩隻鐵缽似的拳頭緊了又鬆,鬆了又緊。最後他一拳擊上矮樹,將樹身與根係震得兩相分離。銀月無聲罩落肩頭,像是垂憐的母親。他荷荷地低叫著,向著廣垠的沙漠深處衝去。十年了,已經整整十年了,沒有人會認為他還有膽略與勇氣,除了那個堅定不變的謝開言。
他本是世代忠良之後,襲父爵出任金吾將軍。謝族主內,他帶領武將在外征戰,立下赫赫戰功。謝族衰亡分崩離析,他趕回皇廷固守內宮,侍奉國君盡職盡力。才過了半年,國君聽信宮中美人讒言,下令將他的父親斬首,迫使他帶著幼弟連夜出逃。出邊關時,正逢國君張榜搜查“蓋氏餘孽”,苦於沒有通牒文書,他忍痛將自己麵容燙傷,刺傷自己的咽喉,化妝逃了出去。南翎國隨後滅亡,他在馬場苟延殘喘地活了下來,每次祭拜南方時,必定痛不欲生。隻要有南遷子民奔赴北疆,他從來不問來人出身,都會勸告大當家收留下來。漸漸地,馬場悄然生成以他為首的南派勢力,大家都在觀望著,等著他發出指令——順從還是暴動,全憑他的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