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2 / 2)

她彎腰拾起海棠花,精細插在鬢角,歎氣說道:“文謙能說什麼,總不是告訴我,以前南翎國有個傻姑娘,自願脫離家族,受了三十杖責,一步步走出聲名赫赫的烏衣台,流下的血把地上的石磚都打濕了。自她離開後,烏衣台長滿了荒草,校場上的靶台馬樁也殘破了。文謙說他最後看到的,就是一個蹣跚走遠的背影,像你這樣倔強地杵著,從來不回頭。”

謝開言突然背過身,說道:“你走吧。”

句狐奇道:“咦,你生什麼氣,我隻是說你們相似,又沒說你一定就是那個傻姑娘。”

謝開言的腹聲變得粗糲。“你走不走?”

“好吧好吧,算我怕了你了。”句狐跺腳走開,忍不住念叨,“早知道唱那曲戲讓這麼多人‘惦記’,還不如不唱。那個文謙也真是可恨,要我做什麼不容易,偏偏贏了我的賭約,迫著我唱《斷橋》,拈七弄八半天,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意思。”走遠了,她偷偷回頭,看到那個影子仍然一動不動迎風站著,又大聲說了兩句:“晚上睡覺記得蓋被子!這裏天涼,比不上你們南翎!”

樹葉嘩嘩抖動,梳理著降落下來的月光。謝開言靜靜聽著萬籟之音,用了很久才能平息心緒。一隻沙兔從土窠裏鑽出,抖落一團灰塵,慌張撞到她腳邊,兩耳一豎,折身跑了。她看後忍不住笑了起來。肌膚似乎沒那麼僵硬了,她難以置信地摸了摸嘴角,真的摸到彎起的半弧。

回過神,句狐已經走得不見蹤影。

這個人其實有時候和兔子一樣漫無心機,有時候又帶了一點點狡猾的笑容,無論是不是故交,她都沒表現出多大的惡意,因此,謝開言容忍了她留在身邊徘徊。既然無惡意,那麼她即使有過欺騙、有隱瞞,也是無傷大雅之事。因為三朝子民彙集的連城鎮,誰沒有一點不想說出口的過去呢?

“文謙文太傅……。”念及這個名字,謝開言心海泛酸。句狐不懂《斷橋》的意思,她懂。她沒想到十年了,太傅竟然采用作曲流唱的方式尋找她的下落,可能他始終不會相信,她像故事裏的那個傻姑娘一樣,去後再也不複返。

重傷毒發,沉淵十年,始料未及。

文太傅本名不叫謙,想必流落汴陵民間後,他以販賣字畫為生,同時隱沒了自己的身份來曆。眾多南翎子民如同草芥一般飄散在華朝大地上,被烈風一揚,又不知要遷徙到何方。

十年前,謝開言並不是很了解文太傅,隻是聽說過他的名字。他向大皇子提出三項治國良策,未被采納,後因觸犯權貴蕭索退至禦花園養花種草。謝飛叔叔對他極為尊崇,曾邀請他前往烏衣台觀摩箭陣馬仗。坊門前,他笑嗬嗬地摘走她肩膀上的丁香花瓣,拖著青衫落拓的身影走入長巷中。

回想往事,謝開言思潮紛紛,氣息紊亂起來。她踏碎遍地銀霜走向城外,平息一波波的悸動。句狐無心之言,勾起她的慘痛教訓。刑律堂前的玉石階板裏,至今浸染著她的鮮血,想必那些夾在縫隙裏生長的女菀花,更加淒涼無依了吧?

太傅到臨的那日,恰逢是她決意離開世族之時。謝飛叔叔沉著臉,焚香從祠堂請出三道脊杖。他不顧太傅的勸阻,用嚴整聲威喚來眾弟子觀摩,以儆效尤。

先前十棍名曰沙塵棒,將受刑者架起拋擲地上,習盡沙塵之氣後開始杖責。十棍過去,眾弟子垂首哽咽,謝飛叔叔走到她跟前,問:悔不悔?

她答不悔。

中間十棍名曰铩羽棒,專擊肩胛,如同破去謝族弓箭手羽翼,令她痛不欲生。十棍過去,眾弟子皆下跪求情,謝飛叔叔佇立不動,問:去不去?

她答必去。

最後十棍名曰還魂棒,實則敲擊下去,帶走受刑者的三魂六魄。她咬著牙不願昏厥過去,天地萬物似乎都失去了聲音。淚眼中,她看到台階下的女菀花纖細地抖著腰,正迎風搖曳。謝飛叔叔沉默良久,再問:回不回?

她痛得說不出話來。

謝飛叔叔長歎一聲:去罷。

她請求收回預備族長詔令。

謝飛叔叔背轉過身,不願看她,隻是說,需得闖過荒漠及百花障,才有資格推卸族長一職。

太傅衝過來,喚人將她抬進內堂醫治。日暮時分,她竭盡全力站起,蹣跚著走向坊門。踏過第一塊金磚,她的鮮血薄如細縷流下,無聲淌在街巷裏的一方方石磚角上,模糊了那些鐫刻的名字。

此後,謝族放她走向中原大地,不需她擔負起五萬弟子的教訓。

十年後,一切往事如同浮煙,頃刻消散。唯獨不變的是沙丘上籠罩的那層月光,落下遍地銀霜。

謝開言坐在樹下,開始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