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開言起身,從柴房內拎出一根槐樹棍子,站在了四合院裏。
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床鋪。秋夜的蟲鳴斷斷續續,嘶啞了清涼的月色。她站著聽了會蟈蟈叫,露水落在了肩膀上。撲的一響,遁了。她將棍子敲擊在地麵,咚咚咚,有似密集的鼓點。
一盞茶後,汴陵太子府派出的首支羽林衛才堪堪掠到柴房上,拉弓上弦,卻突然看見院子裏立著個人。天青色衣裙,秀麗的模樣,眉眼低垂,仿似在聽聞草燈蟲鳴。
謝開言運氣於腹,道:“才來三個人,竟然用了這麼長時間。”
粗啞聲音乍降四周,箭衛微微一驚——臨行前,太子府總管曾匆匆趕來傳訊,將特製鐵箭交付於他與副使兩人,聲稱當竭盡全力誅殺“謝一”,但總管並未說過,謝一是何許厲害。這時,不待他們反應過來,地上敲擊的謝開言突然動了。三名打頭的箭衛根本沒看見人影,就覺眼前霧氣一飄,胸口已被擊中。他們忍住呼叫,痛苦的短音卻溢出嘴角。跟著後繼撲上第二列羽林衛,攢射箭雨,謝開言躍上屋頂,如輕靈的雲,如穿花的蝶,一一從隊列中插過,那根灰漆漆的棍子無所不至,將他們的弓弦斷得幹淨。
反複遊鬥一夜,待天明時,院落裏隻多了兩具屍體。受傷的箭衛忍住痛,一旦跌下屋頂,即刻撤出院落,不留一絲來過的痕跡。
通體寒涼的謝開言忍不住擦了擦汗,用棍子戳了戳地上屍身,啞聲腹語道:“喂!帶走!莫髒了老板的院子!”
兩名跑出院門的羽林衛回頭看了看,雙雙對視一眼,慢慢走到屍身跟前。見謝開言無多餘動作,才一鼓作氣背上屍身,果斷撤離。
謝開言聽顧四周,辨明方向,走了數步,用手帕纏住手指,拔下門框上、井欄邊的兩枚鐵箭。鐵箭是由最先的三名箭衛射出,入耳聲沉,和其餘白翎羽箭有很大區別。她將箭矢轉過來,聞了聞,聞到了一絲腥味。
淬了毒。
她用指尖觸摸鐵箭底部,感觸到了一枚徽印,刻著篆字“禦”。
竟是皇宮內的人。
這些羽林衛悶聲獵殺,折斷手腳也不呼喝,的確是行軍作風。好在紀律嚴明的衛士做派也不小,無論走到哪裏,哪怕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他們也不肯改變特製的弓箭。
謝開言走進屋子裏調息打坐,心中一片清明。十年之前的往事她已悉數忘記,一旦破冰而出,追殺如影而至,聲勢之大,使其餘宿客屏住呼吸,也不敢出門探望。能做到這種陣勢這種能力的,恐怕隻能與葉沉淵有關。
放眼天下,當今還有誰敢稱“禦”?帝製不興,弱國臣服,隻有一座宮殿屹立於東方,鑲合日月之色,袖手乾坤陰陽——汴陵太子府。
她與葉沉淵的舊忿,倘若有機會,得好好清算。
謝開言彎腰,用手帕拾起兩枚毒箭,走出院子,等在了廚房外。等天明大師傅升火燒水時,她想辦法折斷了箭頭,小心收藏進布褡裏,離開了客棧。
官道很快就沒了,取而代之的是雜亂的樹林。青山巍峨,群鳥振翅,她側耳傾聽,心知離天階山已經不遠了。一裏外,飛雲般流躥衣衫震動聲,她想了想,取下備置的長弓,手持羽箭,站在了林外。
以她所見,葉沉淵應該是個厲害的對手,自她一路行來,竟然能推斷出她的去向——換衣、借宿、求醫等諸多事情,他都能猜測到,仿佛曆曆親見一般。
“葉沉淵”三字一當浮現腦中,她的氣息翻滾而來,如同晚潮生寒。她連忙鎮住心神,默默吐納,緩解痛楚。
來襲者果然知道她的去向,徑直朝著樹林這方撲來。手上白刃寒光閃閃,掠動草葉飛卷。她一聽,情知這批殺手強於昨晚箭衛,當即沉身拉弓,化耳為目,射出了第一箭。白羽帶著流光飛過,錚弦之聲不絕,撲在前麵的黑衣衛急避,那箭矢卻也刁鑽,明明閃亮耀眼,看似飛向右肋,劃過一道銀弧。等他擰身一閃,左肩仍然受了箭矢刮摑,留下一行炙熱的血痕。他咬牙疾撲,身後卻傳來沉悶的身體倒地聲。
他不敢回頭。因為出汴陵時,左遷公子曾警告說,此次圍捕的對手擅長飛矢,取敵人首級於數裏之外,倘若不能抓捕,立即戧殺。但他從來沒有想到,對手竟是謝族人。剛才草創一箭,卻能做到一箭兩傷,很像是失傳十年之久的招式“飛火流星”。
他隻能招呼餘部猱身欺上。此戰的結果慘烈,他也賠上了性命,臨死前,他睜大了眼睛,很想看清楚對手起箭的姿勢,無奈人影幢幢,盡數淹沒在天青色的招式下,片刻後,樹林裏隻剩下一個人站著,在微微喘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