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便。”船長的臉色非常嚇人,“在此之前我想告訴他:他那些中國同胞試圖反抗,但我們早就知道消息。有八條槍在鐵格子那裏把守,許多人死了。不出意外的話他們死光了。你們失敗了。就算我的船意外失事你們也失敗了!你以為你吸引了水手們的注意力?你做夢!”
我告訴九紋龍,九紋龍慢慢低下頭,接著迅速抬起。
他的眼睛好像是兩團鬼火,又冷又硬又歹毒。我的全身又一哆嗦。此刻的他尤其讓人害怕。
又是一聲爆炸聲,我甚至能感覺到船在慢慢向下沉,船長終於站起來跑出水手室,大喊著:“快上救生艇!”
甲板上傳來槍聲和搏鬥聲,我很奇怪他們為什麼還不打,後來我恍惚想起來他們要聽到鑼聲才會開始。
鑼在地上,於是我敲了一下,大凱撒好像聽到命令一樣立刻擺好架勢,我看得出來他非常仇恨眼前這個貨物。他謹慎地微微晃動著身子,慢慢接近。
大副退開,看看外麵,又看看大凱撒,哀求道:“快一點,船要沉了!”
回答他的是一聲又一聲爆炸聲。九紋龍冰一樣的眼睛盯在大凱撒身上,慢慢地把拳頭舉在胸前,恍惚間我以為他麵前是席卷而來的整個世界。他已經沒有希望,沒有退路,他孤立無援,而且即使他能對抗世界,這世界也麵臨毀滅。很多年後,我都不知道他究竟為何而戰。
我隻聽到他平靜地喃喃自語:“師父,徒兒沒能守住您老的遺命。”
接著他把拳頭在胸口一碰。
大凱撒聽不懂,隻是謹慎地向他靠近。
船體晃動得非常猛烈。通道裏傳來火光和水手的哀號。大凱撒忽然發出一聲震動大海的怒吼,右邊的肩膀向後縮,臂抬起,整個人繃得好像一隻抬起前爪的老虎或者一根隨時會釋放的壓到極限的彈簧,在火光之中簡直就是一個麵對死刑犯提起斬首斧的劊子手。
這是他集中了全部力量的最後一拳,即使我是一個白癡我也能感覺到,這一拳看起來能打碎一顆迎麵飛來的炮彈。
船晃了一下,大凱撒居高臨下。就像是一個戰神般強壯威嚴。他居高臨下,他地勢有利。刹那間他的眼裏流過一道危險的光芒。
他喊:“你這個該死的中國人!”
電光石火的一瞬間,天和地好像靜了那麼一個刹那。我的眼睛眨了一下。
在眼皮關上之前的最後一個鏡頭裏,我清晰地看著大凱撒的拳頭和九紋龍的拳頭相互擦過,好比兩道交錯劃過的閃電。
然後,瞬間的黑之後,我睜開眼睛。這是一次眨眼。九紋龍的拳頭在往回縮而大凱撒的拳頭依然在前伸試圖擊中九紋龍的下巴,但是突然之間,砰的一聲——大凱撒的身體像風箏一般向後飛起,翻出繩網,砸在艙壁上,又滑落在船長坐著的椅子上,他把椅子壓得粉碎,趴在地板上再也不動了。
這是九紋龍整場比賽唯一一次出拳,僅有的兩個觀眾——我和大副——在那一瞬間瞳孔放大,呼吸停止,思維空白,被一種爆炸性的震撼奪走了一切。
九紋龍轉臉看著大副,他的眼神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大副回過神來,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用數了。”大副心驚膽戰地回答,“他的臉被你一拳打碎了。他恐怕活不了了。這真是夠勁兒的一拳……我要走了。來,孩子,快點。希望救生艇還有足夠大的位置。”
大副拉著我跑出水手室,踏著火焰跑出通道,爆炸聲又響起,我一邊跑一邊回頭,九紋龍直直地站在越來越遠的水手室裏,大火很快把水手室的門和他一起封住了。
爆炸聲此起彼伏,我們跑上甲板,到處都是華工和水手的屍體,漆黑的海麵上有那麼幾艘救生艇在向不同的方向開,還有零星的槍聲。
大副找了兩隻酒桶纏在一起,匆匆地在裏頭放了些能找到的水、酒、槍支和肉幹推下海:“跳吧孩子。”
我們一起從這艘燃燒的船上跳下,遊向那兩隻酒桶,鑽了進去。我們順著洋流漸漸飄遠,遠遠地,“弗吉尼亞人”號漸漸下沉,無數被水手們扔下海的中國人在海麵以下一邊遊動一邊唱著瀆神的歌謠。
一個,兩個,很多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