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船長說:“他說貨物們要在今天造反。”
船長的腮幫子明顯繃起來,順手把那個煙泡扔在甲板上,麻子立刻手腳並用地找起來,一找到就塞進嘴裏,發出一聲長歎,整個臉龐都在一瞬間柔和下來,他微閉上眼睛,心滿意足。那東西一定非常好吃。
“安排崗哨密切注意貨艙。”船長說,“我們不能讓貨物有太多損失。至少要派八個人拿著長槍在出口鐵格子上把守,給鐵格子加兩道鎖,必要的時候把它釘死。如果真的有人衝了出來就用槍向他們的頭射擊,決不要隻打傷,因為傷後很容易發燒,而發燒是會傳染的。”
“我們可以把受傷的扔到海裏。”哨兵說。
“那太不人道了。”船長簡單地否定了這個提議,“再說,受傷未必會立即失去戰鬥力,打死是最好的選擇。你們去水手室裏把那些正在賭博得起勁的家夥找六個,不,八個出來。分成兩班輪流把守。他們中有很多人馬上就要贏了或者輸了,那個中國人馬上就要撐過第一個或者前兩個回合,他們沒有必要看完比賽。”
兩個哨兵答應一聲就去了,船長和我剛回過身,就聽到身後有咯咯的聲音。
我疑惑地回過頭去,麻子已經吃完了那個煙泡,他扶著欄杆一點一點地把自己撐起來,咬著牙看著船長,臉色仍然像是在哭但卻帶著從沒見過的淩厲之氣。
“老子不是人,是畜生。”他說。
“老子是畜生!”他吼,然後向船長撲過來。
什麼都沒有發生,除了一聲槍響。左輪手槍子彈的強大衝力讓這個貨物好像在半空中遇上了一麵看不見的牆一樣。這個貨物突然停下前衝的勢頭,簡直好像突然凝固並且猛烈地後仰摔在甲板上。
船長咕噥一句,把冒煙的槍收起來,搖搖頭,走上前去踢著麻子的頭,他額頭上一個明顯的彈孔正在冒著看不清顏色的液體。船長很生氣。船長說:“又少了三百美元。還弄髒了甲板。”
我理解他的感受。三百一定是個龐大無邊的數字。
然後他又自我安慰:“誰知道。也許這樣的賣不了那麼多。上帝保佑,我至少知道了華工們準備做什麼。你,白癡,你也去,聽聽他們究竟想怎麼幹。”
我非常不願意,我更願意欣賞一場刺激的拳擊比賽而不是在這種鬼天氣裏監視一個鐵格子,但他是船長。
於是我就去了。
雨越下越大,我和八個拿槍的水手守在鐵格子周圍,他們身上披著防雨布,咒罵著他們所知道的一切比如說天氣、船長、貨物、大凱撒、槍。這很自然。子彈被雨水泡濕後,槍跟棍子沒有任何區別,但我不明白他們在罵什麼。好在這六個家夥不斷換崗,這讓他們不至於罵出正常人忍受極限的髒話。
另一個“好在”是他們會不斷帶來拳擊比賽的最新進展,這樣我雖然看不到但是卻能聽個差不多,這樣也不錯。每一次水手們都首先承認九紋龍沒有被揍成一堆肉,然後補充說大凱撒就快要把九紋龍揍成一堆肉了。
“他已經被打倒了七八次,每一次被打倒爬起來都越慢。”
“他臉上那塊舊傷的皮又被打翻出來了。”
“皮被打掉了。他的臉就好像被剝去了三分之一似的。”
“大凱撒直接揍他的肉了,但他好像漸漸學會了隱藏和躲閃,不那麼有效了。”
“這個中國人好像完全不知道什麼叫做疼。我必須承認他比兩英寸的木板結實。”
“他看樣子能撐過第四回合。”
我目瞪口呆,問那個水手“四”是什麼意思,是不是馬上就要“十二”了。他顯得很無奈,告訴我四之後還要過很多很多個回合才能到十二。
正在這時鐵格子下麵的艙門傳來幾聲輕響,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上,睜大眼睛努力透過夜幕向貨艙方向看過去,其實我什麼也看不到,夜太黑,太沉重。我隻聽到緩慢的令人牙齒發酸的咯吱咯吱聲,那是貨艙的門被打開了。
九紋龍說過鐵絲可以捅開鎖。
我在等待,所有的水手也都在等待,過了不知道多久,一隻手慢慢地摸上了鐵格子,上下摸了幾次,接著一個頭輕輕地探出來,就著微弱的夜光開始擺弄鐵格子上的鎖。我回過頭,一個水手也慢慢地抬平了他的槍。
槍聲在我頭頂上響起,在黑夜裏就像小炮的聲音一樣響亮。我渾身一震,再回過頭去,那個頭不見了,隻有肉體摔下梯子的聲音。下麵的貨艙裏頓時響起了一陣憤怒、驚訝、悲傷兼有的喧嘩聲,但很快又複歸平靜。
水手們點起了風燈,照亮了鐵格子以及之下半開的貨艙門。貨物們顯然也已經明白他們“造反”的事情已經被水手們知道,甲板上有許多條指向鐵格子的槍,要想偷偷地像九紋龍設想中那樣捅開鎖已經沒有可能。甲板上靜得嚇人,就在我覺得他們應該已經放棄計劃安分守己地回去當貨物而我們也能看完比賽的時候貨艙裏一個蒼老冷靜的聲音傳出來:
“我一死,你們就啥也不怕啦。”
然後就又有一隻手伸出來試圖去撥弄鐵格子上的鎖,槍聲又響了,緊接著就是一聲子彈打在金屬上的奇怪撞擊聲。那隻手沒有絲毫顫抖,依然在用一小截鐵絲撥弄著鎖。又是一槍。又是一聲撞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