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完之後,又磕了一個頭,然後就轉身離去,走進漫天夕陽下的長風之中。他在親自選擇這條路時,並沒有意識到它長得走也走不完。
我全神貫注地聽完九紋龍的告解,這個故事很好聽,我不哭了。天色已近黃昏。九紋龍站起來。水手看看他,用槍一指貨艙,九紋龍最後看了一眼大海和夕陽,轉身而去,不再回頭。
我呆了一會兒,跑到甲板邊數魚。魚和中國人一起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穿梭。我很煩躁,我跑到鍋爐房聽著貨艙的動靜,今天的聲音分外多和雜,就好像都響在我的耳朵邊上,刮擦聲,沉默又單調,沒個盡頭。沒有其他任何聲音。
很久。
砰的一聲響。砰砰砰幾聲。然後是號哭。
“麻子這王八蛋又犯大煙癮了。”有人罵道。
我很高興,他們終於開始說話了。沒有聲音讓我覺得危險。但隻有這一句
哭聲高亢起來,然後又慢慢緩下去,好像一曲彎彎的流水那樣幽咽勾魂,不知道過了多久,在這哭聲裏摻雜了謹慎的摩擦聲、碰撞聲和刮刻聲,好像一股潛伏在沉睡中的憤怒力量要衝破這無邊的夜。又不知道過了多久,聲音忽然停了,接著就是開鎖聲。
“比賽要開始了。”
船長的笑聲。
我激動得心髒快要跳出腔子,跳起來,飛奔出去,我知道比賽場地在水手室,我直接衝過去。天上下起了小雨,有微風。
船停了下來,一路上的水手都在嘲笑我居然認定九紋龍能撐到最後一個回合。
天際隱約之中傳來暴雨前的雷聲。
“他在第三回合就會被打出屎來!大凱撒會活吃了這個中國狗雜種!”
“是第四回合!”
他們都在往水手室走,跟我一樣。我跑進水手室,寬闊的艙房中間已經用繩子圍出了比賽場地,四周擺著風燈,照得這裏光明一片,水手們圍在擂台四周,大凱撒和船長坐在角落裏,水手們在對他喊話。
“冠軍先生!你準備第幾回合把那個雜種打成一堆肉?”
他們一邊喊,一邊毫無節製地喝酒,抽非常嗆的煙,興高采烈,大聲談論著自己對賭博是多麼有信心。不是所有的水手都能在航行的時候欣賞到這麼好的比賽的。九紋龍是個頂尖兒的貨物,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精通拳擊,但他很能忍疼。我希望他能堅持到最後一個回合,雖然我不知道到底是哪個回合。
門口傳來一陣騷動,九紋龍來了。他岩石般的臉上除了那個嚇人的傷口外隻有平靜。水手們衝他叫喊,恐嚇他,辱罵他,也鼓勵他。鼓勵他好好打,撐到自己押注的回合。九紋龍完全不為所動,好像什麼都沒有聽到一般,這種場景他熟悉,他還是個少年的時候就經曆過二十六次。所有人都是他的敵人。
大凱撒看了看九紋龍,不置可否地一笑,轉頭對船長說:“我可以打出四百磅的力量,這樣力量的拳每秒鍾能出拳十三次。他脖子上那種腦袋我一秒可以打碎十三個。”
“盡管嚐試打碎它。”船長不動聲色地回答。在他們對話的同時,九紋龍鑽過繩子進入場地,掃視一圈周圍的人,站立不動。就好像突然出現在這裏的一塊岩石,對周圍的叫罵喧鬧充耳不聞。水手們亂七八糟地給他纏上拳擊手套,拍拍他的肩膀,往他背上抹杜鬆子酒。這可以使他興奮。
“那麼比賽開始吧?”船長說,大凱撒點點頭,站起來,脫掉披風,露出結實粗大的可怕身體,立刻引起水手們羨豔的驚歎聲。他已經戴好了拳套,鑽過繩圈進入場地,他比九紋龍高一個頭。大副也鑽過繩圈,他擔任裁判。
“不準打腰部以下,不準打後腦勺和後頸,不準用腿和肘,隻準用拳頭。倒下超過十秒就算輸。”大副招呼著九紋龍:“過來,碰一碰雙方的拳套。”
九紋龍一臉茫然,他顯然聽不懂這種語言。大副又重複了一遍,仍然沒有任何效果。他不耐煩地咆哮起來:“誰給這個該死的雜種講一下規則?你,對了,白癡,過來。”
我樂顛顛地跑過去大聲對九紋龍講解著規則,感到自己也是一個重要人物了。九紋龍點一下頭,大副已經急不可耐地把我推出去,拉過九紋龍的拳套來和大凱撒的碰一下,然後吹了一聲哨子,下麵的水手們敲響了第一聲鑼。
第一回合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