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蓄著力,細細體察周圍微妙的變化,在某個恰到好處的點突然施力,向上躍起。一道紅色的光頓時劈麵而來,他眯起眼,認出正是剛才夕陽的餘暉。
眼前的情形令他一陣驚詫——隻見張尉的半個身子已然陷入沼澤,然而卻好像根本沒有發覺一般,正探著一隻手在泥中專注地挖掘些什麼,白芷薇則在一旁攥緊張尉的另一隻手,眼光迷離不明。
隻聽張尉喃喃自語道:“剛才不該聽慕容斐的,不該鬆手的,我一定要把他找回來!”
桓瀾心下一動,低低假咳一聲:“找我麼?我就在這裏啊。”
張尉聞聲抬頭,眼神仍有些濁,盯了桓瀾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高興地大叫:“桓瀾,你沒死!這是怎麼回事啊?”
白芷薇也隨著他一同醒轉,神色清明的刹那,驚得“啊”地叫出聲來。
桓瀾眼看張尉就要以熊抱之姿撲過來,忙道:“別過來,沼澤隻要不亂動,就不會陷下去。”
張尉這才注意到,自己的身子不知何時已陷入大半,訝異道:“糟糕,這是怎麼搞的?”轉臉就見白芷薇也受了自己的連累,忙向桓瀾求救,“你是怎麼出來的,快教教我倆啊。”
桓瀾心裏覺得好笑,暗想這小子前一刻還忘記生死般尋找自己,這一刻卻如此慌張起來,看來方才是被幻象所迷了,於是將劍鞘遞過去道:“你拉著這個緩緩抽身,就像在雪地裏邁步,緩而穩地拔腿,一點點往外提氣。別著急,若是你不急不迷,這裏就陷不住你。”
張尉依樣去做,果然幾步之後就不再下陷,又順手把白芷薇帶了出來。
白芷薇一脫險就甩開他,恨恨道:“你這個死腦筋的大頭,都是因為你,我也差點兒丟了性命。”
張尉有些委屈:“對不起啊,剛才我腦子裏隻想著不能讓我的兄弟就這麼死了,無論如何至少都要再努力一次,沒想到這樣也會被迷惑。”
桓瀾這還是第一次聽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人稱自己為兄弟,有點兒不自在,卻又莫名有些開心,想要回應些什麼,但完全不知如何開口,看著一臉誠摯地望向自己的張尉,反倒尷尬得慌張。
好在白芷薇的問話適時解了圍:“桓瀾,到底怎麼回事,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其實當泥沼沒到我胸口的時候,我便已經清醒了。你們不明白吧,被泥沼吞噬時不是到被淹沒了口鼻才死,實際上,當泥巴沒到胸口時,我便覺得快要窒息了,隻因胸口被四麵八方的汙泥掩蓋,完全無法鼓動,一口氣從肺裏被壓出,就再也無法鼓起胸腔吸氣,所以我才會一下子被憋醒了過來。”
“那你怎麼不回話啊?知道我們幾個當時有多著急嗎?”白芷薇想起當時情形,心中頗有怨怪,忍不住脾氣又跟了一句,“平日就是個少言寡語的悶葫蘆,到這種關鍵時刻還要當閉口金佛。”
“因為我在思考啊。”桓瀾簡短地回答,仿佛當時不應對大家,根本是理所當然的事。
“你……”白芷薇被頂得噎住,原想再說他幾句,但見他一副問心無愧的樣子,仿佛千句萬句的不是砸下來,也與他無關,頓時沒了爭論的興致,瞪他一眼隨即收聲。
桓瀾見白芷薇真的惱了,口氣也軟下來,解釋道:“我當時想,你們就算知道我清醒了,當此情形也不見得能救我,搞不好還會將自己搭進來,所以就想著一定要自救。我想來想去,隻覺若是此處是水池就好了,被淹沒隻要閉口氣,還可以再冒出來。”
張尉一聽,豁然開朗,指著桓瀾濕淋淋、而不是黏滿泥巴的衣袍道:“於是你就用了最簡單的五行之術,將泥漿裏的水榨出,彙集到你的周圍,這樣你就不會被泥沼壓迫,能夠冒出頭來了,對吧?”
“對,隻不過要聚集到足夠的水有些慢,而且在剛開始的時候,身邊的水一多,我反而下陷得更快,這才,嗯……”桓瀾頓了頓,有些生澀地道,“這才讓兄弟著急了。”
張尉會意地笑笑,一擺手道:“你隻要沒死,怎麼都好。我算明白了,這個鬼地方,你不能對任何事有感情,隻要一當真,都會深陷其中。”
白芷薇想起自己方才所悟,應聲道:“是啊。好像我們越是和這裏較勁,便越會自迷其中,這是不是就是這個世界的所謂規則?”
桓瀾搖搖頭:“現下還不是十分清楚,似乎看起來的確有些像,但即便如此,又該如何毀去這世界呢?”
張尉忽然幡然醒悟,大聲道:“這麼說來,慕容斐的確聰明啊,他可是最先領悟這個道理的,所以才叫我不要使勁拉你來著。白芷薇,慕容斐去了哪裏?”
白芷薇麵露憂色:“他似乎是以為桓瀾死了,所以被自責之心所迷,可我又顧不上他,眼看著他就這麼往前走掉了。”
三人因為覺得隻是隱約抓住了一些眉目,加之慕容斐早已不知去向,隻好也先向前走走瞧瞧,再見機行事。
在泥沼裏拔腿前行很是耗力,三人走了一會兒已頗覺疲乏,便站在原地想要稍作休息。
張尉忍不住感慨:“還真是像夢境一般啊。我在夢裏也經常這般行走艱難,好像陷在泥裏,隻覺腿上沉重,無論如何也走不快。”
張尉的話音未落,就聽身後傳來隆隆的轟響,扭頭一看,一股洪流正翻滾咆哮著從身後的峽穀深處奔騰而來。他不及多想,隻來得及一手抓住一個同伴,便被巨浪蓋頂淹沒。
再睜眼時,三人已漂在緩緩流動的江水之中了。
隻見原本的血色黃昏已變作墨色深夜,遼遠的天穹之上,除了北天那顆玉魂所化的亮星光芒閃爍之外,唯有中天一輪半滿的上弦月,泛著脈脈的冷光。
江水並不湍急,黑漆漆的,似是新研的濃磨。空氣中有股血腥氣若隱若現。
張尉以為是剛才血沼的氣息泛了上來,並未在意:“這鬼地方,還真是像穆殿監所說,根本沒道理可講。”
白芷薇的眼力好,已看見不遠處的水麵上漂浮著些什麼,不一會兒近了,借著月光一瞧,忍不住低叫一聲:“看那兒,似乎是屍體!”
張尉和桓瀾聞聲望去。但見黑色的河麵上果然浮著像是屍身的東西。
兩人對望一眼,把白芷薇擋在身後,向那邊遊去。遊到近處,見是一具男屍,身中數箭,傷口處的血還在隨著河水輕蕩汩汩流出,顯然死了並沒有多久。
兩人都未曾經曆過這樣的慘事,雖然明知周圍的一切其實不過是六識所造的虛無,仍有些猶豫是否要再挨近些查看。
忽聽身後白芷薇道:“你們往前看,又有東西漂過來了。”
兩人抬眼看去,隻見又是幾具屍體順流而來,同樣是一副身插數箭的慘狀。
桓瀾盯著這些衣衫襤褸的屍身,神色微變:“這些死人全都沒有手的,和剛才在泥沼裏看見的人一樣。”
白芷薇此時已遊到二人身邊,聽聞此言,道:“你看會不會並非如我們以為的那樣,所見的全沒道理,完全隻是惡夢一樣的胡思亂想,而其實是這些事情之間,有著某種聯係呢?”
桓瀾還未來得及細想,便見遠處江麵上更多的屍體隨江漂下,隱約可以聽見江岸上有人聲馬鳴,於是對二人低語道:“咱們先在屍體邊躲一下,岸上有人。”
沒多久,岸上亮起火把,幾個兵士打扮的人探頭往河裏看了看。
其中一人道:“大概是都死絕了,除了小孩子就是被砍了手腳的大人,沒有個不死的道理。”
“就是,要補箭應該去前麵,前麵死了好幾萬人,難免有還沒咽氣的。”
“可不是,聽說屍體把水道都堵了,要不這裏的水流怎會如此平緩呢?”
幾個士兵在岸邊觀察了一會兒河裏情形,大約有些不耐,說笑打罵著騎馬離開了。
桓瀾等他們走遠,才低聲對白芷薇和張尉道:“看見那些盔甲了嗎,他們是齊國兵將。”張尉和白芷薇身在暗處,對方才火光裏的事怎會看不清楚。但兩人不懂桓瀾為何會突然說起此事,便輕聲應了,靜待他解釋。
桓瀾抬頭看向天空中的明月,思索著開了口:“月亮半滿,上弦,按日子算大約是初十前後,假設就是初十這天吧。河中死人都沒有手,且是老傷,看樣子大約是多年前就被砍掉的。還有,我們剛才是走在一條紅色的峽穀內,而現在雖然身處江中,可你們看這兩岸陡峭的樣子,像不像是峽穀被放了水進來?剛才那兵將還說,前麵死了上萬人,這件事又和齊國軍士有關,你們想一想,這些讓你們想到了什麼?”
白芷薇反應快,讀書也多,桓瀾一說完,她便意識到他所指何事,立時瞪大了眼睛,略帶猶豫地開了口:“莫非你覺得,這裏的很多東西都和‘胭脂峽之災’相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