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說罷繼續向前走去,張尉回頭去看夥伴,白芷薇搖搖頭道:“先別貿然而動,你看見沒有,這些人都是沒有手的。”

張尉一瞧,果然看見這些人的寬袖之下空落落的,忍不住脫口而出:“這是怎麼回事?”

慕容斐盯著那些漸遠的空蕩袍袖,思索片刻方才謹慎答道:“可能根本就沒道理的,你忘了殿監大人怎麼說的麼?”

慕容斐話未說完,桓瀾突然拔身而起,躍向遠處的一個小兒。

他的輕功原本極好,奈何這泥沼黏濘異常,這一躍竟然隻有預料中的一半遠,待落下後要再次躍起,那孩子的半個身子都已陷入沼澤。

“那孩子要陷進去了!”張尉見了,也要拔身去幫忙,卻被慕容斐一拉。

隻聽他對桓瀾喊道:“別管他,桓瀾,這裏是幻境,我們不要去管任何不相幹的人。”

桓瀾頓時幡然醒悟,自己剛才遠遠見那孩子下陷,第一個想到的便是去拉他一把,根本沒思及此時所處何地,如此對比,倒的確不如慕容斐頭腦冷靜清明。

桓瀾隱隱覺得自己落了下乘,心下正自懊惱,眼睛一掃,卻瞧見那孩子已然被血泥吞沒——他並不掙紮,隻是一雙眼睛定定望著桓瀾,滿眼安靜的絕望。

桓瀾心下不忍,扭過頭去,卻聽一個走到身邊的老者道:“叫你別亂動,你就是不聽。這泥巴比人重,所以隻要不亂動,無論如何也沉不下去的,你亂動的話,才會被吞下去。”

說完,那老者忽然轉過頭來,一張溝壑縱橫的麵孔對著桓瀾,嘿嘿咧嘴一笑,露出殘缺不全的牙齒:“你若不信我說的,一會兒看吧,他死掉,不能折騰了,自然就會浮出來。”

桓瀾忍不住依言看向那孩子消失的地方。隻見泥漿緩緩湧動,未幾,真有一具小小的屍身被那吃人的泥沼吐出來,卻隻露出被汙泥填滿的鼻孔和覆蓋了血泥的眼睛,剩下的半個腦袋仍是埋在泥裏。

桓瀾隻覺得那雙眼睛猶如蒙了塵的明鏡一般,明明是汙濁了,卻又仿佛透過那汙濁還能看見些什麼,讓人不由被吸引過去,想要細瞧。

“桓瀾,別看了,拉住我的手!”

他聽見有人在叫他,大約是張尉的聲音。

的確是不該看的,很惡心,很殘酷,可他隻覺得忍不住,被那黑暗而冷酷的影像吸引,在那雙失去生氣的汙濁眼睛裏隱約能夠看見某種惡念的殘影。那是一種冷質又迷人的東西,可以帶給人古怪的快意,就像孩童時用水淹死螞蟻,或者用火燒死螞蚱時產生的那種快感,會讓人忘記,這快樂的源泉,其實是死亡。

“桓瀾,別看了!”

還是張尉在叫,但桓瀾隻聽見滴滴答答、撲撲哧哧的黏稠聲音,一下接著一下毫不停歇,仿佛有什麼正正壓在他心上,叫他的心跳也跟著疲累起來。

張尉死死拉住桓瀾的手,卻覺得腳下深深的泥沼中似乎有股更巨大的力量,正在將桓瀾往下拉。明明自己已經使出了全部的力氣,可半分也不頂用,隻得眼看著桓瀾的身子一點一點地往泥沼裏陷。

遠處的老者看著他笑了,嘴裏不絕念叨:“叫你們別折騰的,叫你們別折騰的。”

張尉不明其意,隻見自己的身子也跟著桓瀾一道往下墜。他扭頭去看白芷薇和慕容斐,見二人正從身後一步一拔地靠過來,心下略略踏實,伸出手向朋友求援。

卻聽慕容斐喝道:“張尉,快放手,你這樣誰也救不了!”

“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們是來打破這世界的,所以千萬不要被這裏的規則束縛。有人出了危險就要去救,有人指了路就必須按著走,我覺得這樣不對。”

張尉卻不住搖頭:“慕容斐,不是這樣的。你這麼聰明,關於規則什麼的我爭不過你。但是有一點你必須明白,穆殿監說過,在這裏人要是死了,就會六識俱滅,和真的死沒有什麼兩樣。要打破什麼規則我不管,但是我決不能用兄弟的性命作賭注。”

慕容斐見他不開竅,也有些急了,不耐地喝道:“你看桓瀾的樣子,難道還不明白嗎?這個世界就是吞噬人心的泥沼啊,它引誘你做的事情,你若是做了,就會深陷其中。桓瀾要是不去救人,會有現下的狀況嗎?”

不等張尉回答,白芷薇已走到他身邊,一把拉住他求救的手,接著對桓瀾喊:“桓瀾,你別再看了!”

但桓瀾仍是一眨不眨地盯著浮屍的麵孔,仿佛未曾聽見,泥漿不知不覺已沒至他的胸下,而他,竟似全然無知。

張尉見桓瀾不動不動,一雙手死死拽著他的胳臂,半分都不敢放。

慕容斐心下發急,暗想要如何與這個腦子不轉彎的人講道理,耐下性子又道:“我的意思不是要讓桓瀾死在這裏,我是說,我們不能這麼簡單應對。你沒聽那老人剛才說麼,這個沼澤不折騰是不會沉下去的,因為泥比人重,桓瀾現在若是不折騰,也定然沉不下去,你這樣拉他拽他,等於帶著他瞎折騰,自然會一同陷下去。”

張尉聞言去瞧那老人,卻發現那人早已不知去向,想去信慕容斐的推測,可又不敢鬆手。猶豫間,隻聽慕容斐肯定而自信地道:“你信我,絕對沒事的!”

張尉一想,自己的才智萬萬不及慕容斐,而他說的,聽起來也確實有理,反複掂量,終於鬆了手。

不想這手一鬆,眼看著桓瀾立刻加速向血泥裏陷去,和剛才那孩子一樣,連要再去拉扯的工夫都沒有,眨眼間就被沼澤吞沒無蹤了!

因為桓瀾消失得太急太快,張尉三人一時竟不知要如何反應,俱都震驚地盯著還在微微鼓蕩的軟泥不言不語。

張尉隻覺掌心分明還留著一絲桓瀾袍袖柔軟光滑的觸感,下意識地空抓一把,卻什麼都沒抓住。

他呆看空落落的手掌片刻,驀地轉回頭,怒目圓睜,衝慕容斐大吼:“慕容斐,你說什麼來著!我本來不會鬆手的,我本來死也不會鬆手的!”

慕容斐臉色煞白,不言不語。他從來自信才智過人,更堅信自己剛才的推測絕對沒錯,不想居然出了這樣的狀況,眼睜睜看著桓瀾死在眼前,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一時,他隻覺心中慌亂無序,本能地推脫道:“不是的,我的意思不是讓你就這樣鬆手,不是的,不是我的錯!”說話間,他一眼掃到剛才那孩子的浮屍,想到一會兒桓瀾也會這樣浮起來,隻覺所有的責任和壓力都朝自己傾壓而來,逼迫得他隻能趕快逃走。

他木然轉身,在過膝的軟泥裏艱難地抬起雙腿,向著剛才那群人所走的方向尾隨而去,眼神錯亂迷茫,癡癡自語:“不是這樣的,我找到唐謐一切就都好了,這些都是幻象,走出去就好了,桓瀾沒有死,我也沒有錯,我沒有錯,沒錯的……”

白芷薇站在原地,雙手緊緊抓著張尉的腕子,眼睛盯住慢慢獨自行遠的慕容斐,隻覺寒意襲上心頭。好容易控製住身體,叫自己不要顫抖著發出了聲音:“大頭,怎麼辦,我們才剛來,可是已經有兩個人迷失於幻象了。”

然而張尉卻沒答話。他看著桓瀾消失的地方出了一會兒神,才說:“都是我的錯,我不該鬆手的,死都不該鬆手的!”說罷,他抬腳往桓瀾消失的方向走去,躬身探手就往泥裏挖。

白芷薇見了,死死拉住他的手,吼道:“住手!你還不明白嗎?沼澤並不會陷落誰,隻有在其間掙紮的人才會被吞噬,你也不想要命了?”

這話方一出口,白芷薇忽然覺得,自己似乎隱約抓住了些什麼,幾乎是順口道:“好比這世界一樣,我們要是不那麼和它較勁,也不會自迷於其中。”話一出口,她先是一愣,想要再仔細琢磨自己這靈光一現的想法,奈何張尉卻如著了魔一般死勁兒要掙脫她,讓她不及再去細想。

白芷薇隻覺,自己在和張尉的拉扯中,身子也一同慢慢往下陷去,然而張尉卻無知無覺,依然拚死地用力挖土。

她暗道糟糕,莫不是大頭也已迷於幻象了?這樣一想,她便更是害怕起來,明明知道不該拉著已被迷惑的張尉,卻無論如何也不敢鬆手,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和張尉一起,慢慢陷向泥沼的深處。

她在心裏對自己喊:放手啊,既然他醒不過來,你就一定要放手啊。然而那雙手卻完全不聽使喚,隻是死死扣住張尉的腕子,仿佛千年萬年前就生在了那裏。她這才發現,原來心裏的恐懼遠比理智來得強烈。桓瀾消失於泥沼的刹那,猶如不醒黑夢中的迷魘,喚起她心底的所有膽怯,怕是自己這次隻要手指稍有鬆動,就又會有一條鮮活的生命從眼前流逝。

死也不能放!白芷薇這樣想著,不覺沉淪自迷,任身體滑向柔軟如暗紅絲絨的沼澤深處。

桓瀾感覺到有水包圍著自己,純淨的水,潤滑的水,從四麵八方向他的身體聚集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