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紅軍西渡僅僅過了一年,日本人發動了盧溝橋事變,國難當頭,同仇敵愾,國共兩黨達成協議,將陝甘寧紅軍改編為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開赴山西前線對日作戰。
日軍叫囂“一個月拿下山西,三個月拿下全中國”。表裏山河的三晉大地,一時間到處是焦土瓦礫,到處是屍體橫陳,到處燃起了抗日烽火。閻錫山潰退了,太原失守了,大片山西土地落入敵人之手。在太原讀書的如意,隨著撤退的人流回了永和關,把一路見聞和對時局的擔憂傳遞給了父母,白永和夫婦陷入空前的無助和迷茫之中。
不久,日本人掃蕩臨縣,磧口碼頭也未能幸免。維係白家經濟命脈的永和客棧也人去棧空,白家在外的最後一個商鋪毀於日軍之手。忠厚的李茂德,聞聽日本人要來,提前處理了貨物,遣散了夥計,並把結餘的資金盡數交給了白永和,這叫白永和感動不已。白永和欲分一半給李茂德,被李茂德婉辭。李茂德說:“受人之托,成人之美,是做掌櫃的本分。我雖不能成人之美,也不能辜負您的重托,僅剩的這點家底總算給東家拿回來了。眼下,兵荒馬亂,民不聊生,望三老爺多多保重,好自為之!”
白永和聽了,滿腔酸楚,十分感謝。說:“大掌櫃真君子也!願您一路保重!”
李茂德家在汾陽,已經淪陷,妻兒老小生死不明,心急如焚,給東家交代完,就上了路。
李茂德剛上歡喜嶺,迎頭遇上逃難而來的王先生,帶著家眷和少數行裝,神情緊張而沮喪。因為李茂德匆匆趕路,無暇深談,兩人隻是站著說說話就分了手。等到進了九十眼窯院,見了白永和,極度驚恐和疲勞的王先生再也支撐不住,一下子就癱倒在炕上。
白永和讓人收拾好窯洞,安頓好王先生一家。晚飯,又打破不在家裏待客的習慣,他和柳含嫣在自家窯裏為王先生一家接風洗塵。
自磧口分手,兩人有幾個年頭沒有見麵。誰也沒有料到,世道家事變故如此之大。無須細說,這些變故都寫在兩人飽經滄桑的臉上和惶恐不安的眼神裏。
白永和眼裏,王先生已然頭發花白,胡須花白,清臒的臉上更顯得消瘦蒼白。王先生眼裏,白永和盡管小他幾歲,盡管講究儀容,注意修飾,但仍掩不住額頭密集的皺紋和過早謝了頂的蒼頭。
男人和男人交談著,女人和女人絮叨著。飯吃得平靜,但誰也無法掩飾心中的波瀾。
王先生是投奔白永和來的。
聽說日本人到了臨縣,王先生還沒來得及打點,就四麵受敵,兵臨“城”下。他是富戶,是首當其衝的擄掠對象,日本人前門喊話,他後門走人,走得倉皇。回頭張望,宅院燃起熊熊大火,他的財產,他的醫籍,他的字畫,都被大火吞噬,除了身邊的妻女,其餘家人生死未卜。四顧茫然,何處是家?他想到了永和關的白永和,就雇了頭小毛驢,取道柳林,石樓,日夜兼程,來到永和關。王先生悲憤而慚愧地說:“沒有家了,隻能把您這裏當成我的家,暫避一時,白兄不嫌叨擾吧?”
白永和說:“看先生說到哪裏去了?咱們誰和誰呀,沒有您的慷慨相助,就沒有我的今天。我的家就是您的家,既然來了就安心住下。隻要有一碗飯,就有您的半碗。”
“您這樣一說,我心裏就踏實多了。”
“人常說,生死朋友,患難弟兄。相識這麼多年,總是我在叨擾您,您從不向我開口。我欠您的太多了,您這次來,正好給了我補償的機會。”
接連幾天,王先生一家都是在白永和夫婦陪同下用餐,這叫他們很是過意不去。王先生的夫人黎氏提出自己起夥,王先生頗有同感,就向白永和提了出來。白永和說那哪行,還是客隨主便,入鄉隨俗吧。王先生是極自重的人,雖處在戰亂之中,仍不想麻煩別人。經過再三和白永和交涉,白永和迫不得已,才讓另過起來,但米麵柴炭都由白家供給。
王先生年近花甲,背井離鄉,鬱鬱不樂。白永和見天過來坐坐,要不陪著出去散心,有病人就推薦給先生治。先生對病人和氣,又兼醫術高超,求他看病的人越來越多,連東岸的閻錫山駐軍和西岸的八路軍都找他看病。因忙於治病救人,少了憂愁孤獨,情緒反倒好了一些。他看病一如在家,並不索要酬金,由著病家各隨所喜,生活富富有餘,省了主人的貼補,心裏也就寬慰些。白永和見了,笑說:“還是先生有能耐,不管到哪裏,隻要伸出三個指頭,就能衣食無憂。不像我這生意人,沒了生意,就要斷炊。渡口的生意沒有了,外邊的買賣不能做了,就等著坐吃山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