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火辣辣的,照在身上一片滾燙,襲得他的眼睛睜不開,和那次從黑牢出來一樣。好一會,才打開那兩扇“窗戶”。許是夜裏下了一場雨,地麵濕漉漉的,天氣有點悶熱。頭上是一碧如洗的藍天,在天穹的邊緣,有幾團雪白的雲朵正朝他湧來。他看見人家小院裏的棗樹濃密的葉麵,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他吸了一口久違了的新鮮空氣。他看見街道上來來往往的男女。人間的清新鮮活,自由自在,一齊撲入他的眼簾,融化在他的心間。環視獄門左右,除了有一個乞丐在陰涼處捉虱子,不見有第二個人。他的好心情頓時黯淡下去。眼前的一切好像告訴他,人是出來了,卻沒有人接他回家。這是怎麼回事?不管怎樣,離開虎口,盡快走人才是正事。他沒顧得多想,匆忙離開監獄。
正在靈靈搭救白永和時,柳含嫣也在做最後的努力。不管男人願不願意,這筆錢她是花定了。她四處籌措錢,磧口李掌櫃,中陽白誠仁,大哥白永平,船工們,族人們,眾人拾柴火焰高,五千元法幣總算湊夠了。
正要上路,傳來大哥突然故去的噩耗。柳含嫣問財旺,財旺說:“極有可能是抽大煙抽死的。死時,他跟前還有抽剩的一大疙瘩煙土。”
柳含嫣說:“怎麼可能呢?昨晚還給了我五百元法幣,讓湊個數救三老爺。還說從今向後要戒煙,要走正道,再不能拉三老爺的後腿了。怎麼能這樣呢?誰也沒逼他,誰也沒說啥,他怎麼能就這樣走了呢?”
柳含嫣沒有去成隰縣,卻忙著為大哥白永平發起喪來。
聞訊趕回的白賈氏,一跌進窯門就昏厥過去。柳含嫣隻得擱下手裏的事,慌忙打發人請醫生。
用了藥,紮了針,白賈氏總算蘇醒過來。開口就問柳含嫣:“你大哥是怎麼歿的?”
“我也不知情,昨天才到家,一夜光景說歿就歿了。”
二哥白永忍責問柳含嫣:“你在家裏,操的甚心?”
柳含嫣要說什麼,又說不出來。人在事中,百口難辯,急得滾油澆心。
財旺是管家,大老爺突然故去,他也難逃幹係。便站出來為三太太開脫道:“這事不能怨三太太,這些天,她為三老爺的事到處湊錢,剛打點要走,大老爺出了事,天打地對,事情都湊到一起。這事全怨我檢點不到,我該死!”
白永忍狠狠瞪了財旺一眼,沒有說什麼。
白賈氏本來是奔三娃的事回來的。回來的路上,聽說了大娃的死訊,心口突然疼了起來,頭冒虛汗,呼吸急促,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還要老殺在路上……白永忍嚇得要死,他從來沒有遇到這種事,忙和腳夫把老太太從架窩子裏抬下來,睡在路邊一塊平坦的地方,邊為奶奶按摩邊喊叫奶奶。還好,歇了一會,白賈氏漸漸還陽過來。白賈氏看見自己睡在荒郊野外,心想成何體統?就命白永忍扶她上了架窩子,催促說:“快,快。”一進九十眼窯院,眼睛一黑,又昏了過去。
白賈氏要看大娃去,被眾人擋住。轉念一想,人已然不在了,再難受也不頂用。死的死了,活的要緊。就問柳含嫣:“三娃進了裏邊這麼長時間,也不告我一聲,是誠心瞞哄我這個老婆子?”
瞞老太太是眾人默認了的,並不是柳含嫣一個人的主意。她住在二娃家,放著身邊的白永忍不問,卻回來責怪起柳含嫣。對老太太的恣橫,柳含嫣真是哭笑不得,隻能默默受了。
白賈氏又問:“三娃為甚還不出來?”
柳含嫣說:“人家提出交五千元放人,三老爺不答應,不管他答應不答應,我回來就籌劃錢,剛籌劃好,大哥就出了事。”
白賈氏說:“去給三娃說,要是眼裏還有這個老不死的奶奶,就快點回來見我;要是眼裏沒有我這個奶奶,就省幾個臭錢在裏邊熬油吧!老的走了,小的也走了,更小的卻舍命不舍錢,我這個老婆子活得還有甚意思?我也不活了!”說著,抽抽泣泣,亂抓亂打,頭就要朝牆上碰,幸虧眾人一把拉住。
柳含嫣哀求說:“奶奶,您不要這樣好不好?有什麼事您隻管說,我都照您說的去辦。”
白永忍說:“奶奶,大哥屍骨未寒,三弟又蹲在牢裏,咱先不要發脾氣,也不要抱怨,三娃媳婦也不容易,一堆亂麻等她往順理呢,咱再這樣,不是忙上加忙嗎?”
白賈氏怔了怔,說:“好,好,我老了,不頂用了,我聽你們的。你們說怎麼辦吧?”
柳含嫣說:“把家裏的人分成四撥,一撥,去接大嫂一家回來,要小心伺候,路上千萬不敢出了事。白管家你就親自走一趟吧。二撥,去縣內白氏近親和鄉紳友人處報喪。三撥,已經在趕做壽衣、搭靈棚,起鍋灶,把大哥盡快成了殮。四撥,等陰陽選了墓地,即刻打墓窯,要用磚镟。奶奶這裏,一會醫生看過了,我安頓一個老媽子伺候。奶奶,二哥,你們看這樣鋪排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