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嫣哭笑不得,但不輸誌氣,邊走邊回敬道:“我成了小腳婆,省得你有事沒事想念那雙三寸金蓮。”
白永和說了句“醋壇子”,就先來到河邊。
河邊已經站著好多人。白家管家財旺也在人堆裏站著。他們手拿篩子,簸籮,爬梳,網勺,靜靜地等待著、瞭望著。
正在財旺和白永和打招呼時,忽聽有人高喊:“快看,山水下來了!”
人們齊刷刷地一齊朝北望去,黑糊糊的山水頭子正從黃河拐彎處噴湧而出,它們打著旋兒,推搡著,翻滾著,咆哮著,以它橫衝直闖的野性和恐怖瘮人的尊容滾滾而來。說時遲,那時快,洪峰像浮在水麵的巨大戰車,轟轟隆隆碾砸而過。枯瘦的河水注入了活力,一河黏稠的糨糊迅速向兩岸漫延開來,搖身一變,成了大發雷霆的“胖子”。
目睹山水到來,柳含嫣記憶中的洪峰惡浪和眼前的恐怖景象疊印在一起,美麗的大眼睛裏充斥著恐怖的神色,兩個好看的酒窩不安地抖動著,仿佛成了灑盡喜酒的空杯。她緊張得連大氣不敢出。那年也是這個時候,也是從拐彎處下來的山水,也是呼嘯而過……她雙手緊緊捂住臉頰,不敢再往下想。她覺得一股陰風撲麵而過,待睜眼看時,男人們把衣裳脫了,扔到岸上,就一絲不掛地下了河,朝深水裏走去。黃河野,黃河漢子更野,野得連羞恥都不顧,柳含嫣嚇得連忙把頭偏在一邊。站在淺水裏的女人們褲腿高挽,赤臂裸露,隻顧埋頭幹活,同樣顧不得“羞愧”,在她們看來,爭分奪秒搶炭搶柴比臉麵更要緊。從上遊衝下來的炭塊漂浮在泥水裏,打在人們身上,生疼生疼,不小心會把肉皮劃破。人們顧不了許多,搬回一塊炭,等於賺回一塊錢,到手的炭丟了,等於把到手的錢丟了。男人們衝鋒陷陣在深水裏鉤呀,拉呀,女人們緊跟其後往岸上拽。簸籮、簸箕、筐子、籃子、水桶,凡能用上的工具全都派上了用場。不多一會,女人們的衣裳從下濕到上邊,緊緊貼到身上,一個個成了泥人。衣衫瘦了,人反倒苗條了,難得一見的凸凸凹凹的地方顯現出來。柳含嫣見了,心想,平日笑我豐滿的襲人,你們哪一個比我差了?尤其是那些還在奶娃娃的婆姨,更是贅肉蜂擁,非胖即肥,一條大腿抵上她兩條腿粗。暗暗失笑過後,又覺得久在河邊站,哪能不濕腳?婆姨女子都上了陣,自己還能例外?就情不自禁地幫婆姨們往岸上拖起炭來。
有個婆姨看見了,說:“三太太,我們來吧,別髒了你的衣裳。”
柳含嫣說:“沒關係,眾人拾柴火焰高,我也添上一把手吧!”幹著幹著,不由自主挽起了袖子褲腿,不知不覺戰戰兢兢地下了水。
聽婆姨們說,撈柴撈炭,來者有份,一家一攤,沒有紛爭。來得早的,會給來得晚的讓地盤。有的人沒趕上撈,也會從鄰裏手中得到施舍。永和關的和睦,不僅體現在瑣碎的生活中,也體現在急流險阻的義利之中。柳含嫣覺得,用“風淳民善”來形容她的族人和鄉親,實在是名至實歸。作為永和關的一員,她由衷的高興和驕傲。
柳含嫣隻幹了一會,衣裳就濕透了,雪白的肌膚沾上了泥漿,和婆姨女子們混在一起,分不出你我,成了地地道道的黃河人。婆姨們見三太太沒有架子,舍得身子,也都當成自家人。邊幹,邊嚷,邊笑,柳含嫣的生疏感和羞恥感在大家的說笑中早不見了蹤影。好像聽三老爺說過,別看黃河人平日溫言善語,不事張揚,一到緊急關頭,就會顯露出他們彪悍不羈的豪爽氣概,黃河舍身救人是這樣,黃河撈柴撈炭是這樣,黃河行船拉纖也是這樣。他們的心在活上,他們的力在河上,他們心裏隻有與黃河的搏鬥,不在乎自身的裸露和安危,惟其如此,才顯示出黃河人本真的美。看來,要做黃河人的妻子,還要過好這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