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嫣嘴囁嚅了一下,再沒有說下去。這個話題太沉重了,不要說是愛丹,擱在自己身上,一樣也接受不了。女人的心,女人知道。
柳含嫣看看窗戶,太陽透過窗欞上薄薄的麻紙斜射了進來,映照得窯裏一片光明。時至中午,該起身了。
柳含嫣下了炕,朝院裏喊了一聲“白管家”,財旺聞聲,從隔壁窯裏出來。
“白管家,給夫人把錢放下,我們走吧。”
財旺應聲“好嘞”,就從包裹裏取出幾摞銀元放在桌上。
愛丹往過推了推,說:“我說過,恩恩相報,一報兩清,我們誰也不欠誰的。錢你們拿來,還拿走吧!”
柳含嫣又推在愛丹麵前:“金錢有價,人情無價,就是這點錢,也補報不了您的大恩大德。”
雙方各執一詞,把錢推來推去,錢在義氣和良知麵前,顯得一文不值。
柳含嫣下炕要走,愛丹一把拉住柳含嫣的衣襟,投過央求的眼神說:“好您哩,柳太太,不收就是不收,收了我就虧心。”
柳含嫣說:“不收我欠情。”
財旺見雙方相持不下,想了想說:“要不這樣吧,這兩千銀元,一劈兩半,一半留下,一半拿走,總行了吧?”
柳含嫣想,爭執下去也不是個法,就附和道:“各打五十大板,我看也行。”
愛丹急得眼裏都要冒出火來:“我就給你說實話吧。那年清水關丟失皮貨,是我家下人做的,白三奴來楊家是我的主意。就說這次三少爺下獄的事,也少不了我家下人的幹係。一次次以怨報怨,我很後悔,無地自容,早就想找個機會把事情說清楚,今天您來,正好給了我機會。你說,知恩不報非君子,我還夠君子嗎?”說著頭背了過去,眼圈也紅了。
柳含嫣隻知道白三奴倒戈,並不知清水關皮貨事件,更不知三老爺下獄與楊家有關,她用征詢的目光看了看財旺,財旺不解地搖了搖頭。她正想詢問愛丹詳情,不想楊福來聽見這邊吵吵嚷嚷,趕過來問怎麼回事。柳含嫣隻好改口說:“大叔,出錢救人,理當收錢,可是夫人她不肯接收,叫我多難為情!”
楊福來咧開大嘴說:“愛丹不收,定然有不收的道理,你就成全了她吧。”
“我是為感恩才過河來的,如果你們連這個麵子也不給,讓我以後還怎麼做人!”柳含嫣也有些激動,淚水滾滾欲墜。
“收下這筆錢,我們心裏能好受了?”愛丹回敬道。
愛丹見柳含嫣和財旺還不拿錢走人,氣得杏眼圓睜,鼻翼翕動,把錢摟了,推開門扔到院裏,散了夥的銀元“嘩啦啦”一陣響,滿地亂滾起來。滾累了,一個個像沒娘的孩子一樣,張著小圓臉,無奈地朝天躺著。
柳含嫣和財旺傻了眼,楊福來顯然被女兒激怒,便大著嗓門嗬斥道:“是人的不是,還是錢的不是?錢又沒罪,這樣糟踐它做甚!”
愛丹一聽,越發把不住性子,隨手使勁把門重重地關上,就傳來嗚嗚咽咽的哭聲。
愛丹的乖戾讓柳含嫣多少有些不悅。不過,她明白,愛丹的使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意在宿怨而已。
楊福來歉意地對柳含嫣說:“小娃脾氣,別見怪。不過,你們也要替她想想,她心裏有多少委屈沒處說,有多少苦水無處倒?論人品,還是論長相,愛丹哪一點不如人?到頭來反倒落了個無德被休的名譽,一輩子的心病種上了,就是天王老子也除不了根。”
“爸爸,說那些寡淡話做甚,讓他們拿錢走人!”窯裏傳來愛丹尖刻的聲音。
“對,白家有對不起楊家的地方,楊家也有對不起白家的地方;白家有恩於楊家,楊家也回報了白家,這恩恩怨怨的事一筆抹掉,再不提它。”楊福來邊說,邊圪蹴在地上撿銀元。
柳含嫣見楊福來去撿,臉上有點掛不住,忙叫上財旺一塊撿了起來。撿齊了,楊福來雙手捧上:“好了,你們走吧!”
財旺看柳含嫣,柳含嫣看楊福來,楊福來大手一擺:“請吧!”
柳含嫣主仆二人成了不受歡迎的人而被禮請出“境”,柳含嫣眉頭緊綰,鳳眼圓睜,欲再說個長短,但看情形這場戲隻能這樣收場,別無它法。好的是弄清了事情原委,總算沒白來一趟。三老爺替大老爺和二老爺受過,她又替三老爺受過,這個過,總算有個了結。財旺替主子憤憤不平,但主子尚不表態,他哪裏敢輕易說話,站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柳含嫣強擠出一絲笑容道:“大叔,我們走了。”又朝窯裏望了望說,“夫人,我們走了。”
柳含嫣氣咻咻地來到渡口,正好有船停靠。沒等財旺伺候,就上了船,在前艙找個地方坐下。還沒等坐穩,楊家的老艄走了過來,臉上堆笑,點頭哈腰,說:“對不起三太太,這裏不是您坐的地方。”
柳含嫣聽了,臉“刷”的一下紅了。心想這是什麼道理,他們都能坐,怎麼單單我不能坐?主子給了我難堪,下人又來欺負我,楊家的東家和夥計都這麼橫!今天是怎麼了,莫不是撞上奶奶說的不宜出行的瞎日子?
船上的人見闊氣的“洋太太”丟了醜,目光一下朝她射來,她簡直無地自容。財旺也不好解釋什麼,忙給她找了個幹淨的座位,正要請她過去時,她早怒不可遏地開了腔:“興你們坐,就不興我坐,我就坐了,怎麼著?”
老艄不好意思地說:“三太太息怒,聽我把話說完。黃河船家都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女人坐船坐後艙。”
“啊?這是什麼規矩,我在長江上還坐過大輪船,從沒聽過這麼一說。”
“長江是長江,黃河是黃河,咱這裏祖祖輩輩留下這麼個規矩,為的是船行平安。”
“聽你這麼說,女人坐前艙就不平安了?也太小看人了吧!”
財旺好不容易把柳含嫣拉到後艙坐了,又在她耳旁嘟囔了些什麼,柳含嫣這才不言語了。靠岸後,財旺扶柳含嫣下了船。老艄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三太太,小的多有不周,還請三太太多多包涵!”
柳含嫣回頭瞅了老艄一眼,欲言又止,揚長而去。
路上,財旺才給柳含嫣解釋道:“這事也不能怪人家,要怪,隻能怪我事先沒給您說到。咱永和關和延水關自古守著一個渡口,因為靠河吃河的緣故,人們把黃河敬畏得不行。說河裏有河神,誰也慢待不得。比如說,每年第一次開船要祭河神,六月六還要夏祭。每次行船,艄公們都要向河神叩頭禱告。船工娶親,要在船頭掛一塊大紅布,新郎新娘讓人背著,不能濕腳,表示對河神的尊敬。女人坐船之前,要從頭到腳洗幹淨,船上隻有貴客才能坐頭艙,貨物裝中艙,女人娃娃隻能坐末艙。女人坐頭艙,觸怒了河神,是會遭報應的。這是自古留下的規矩,誰也不敢違逆。”
“做了女人就小人三輩,豈有此理!”柳含嫣發過火又說,“為什麼不早說?”
“我以為三老爺早給您說過,少操了個心。今天的事全怨我。”
“不知者不怪,河神該不會怨我吧?”柳含嫣逗趣地說。
“不怪,不怪。咱不是坐在末艙了嗎?”財旺順便圓裹了一句。
二人相視一笑,進了關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