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單看這一段,真是匪夷所思中的匪夷所思。可跟著那根銀亮的絲線,看時光倒轉,他們第一次見麵,她十九歲,他兩歲的那一年。
兩歲的稚子,帶著無知無覺的微笑,卻已經卷入了紛爭的漩渦。他的父親,成了叔叔的囚徒,而他的太子地位,不是顯得太礙眼了麼?
於是三年後,朱見深被廢為沂王,遷出東宮。
世上有比廢棄的太子更廢的東西嗎?可五歲的孩子不知道,他隻會用自己的眼睛看見,從前對他笑臉相迎的人們,一個個退避三舍。
隻有她,還一如既往地待他。她陪著他,遷出宮去。她陪著他,在那些見不到父母的夜裏;她陪著他,吃下每一頓也許就是通向鬼門關的飯菜;她陪著他,跨過人生最黑暗的那段掙紮。在這些掙紮中,他漸漸長大,而她,燃盡了自己最好的韶華……沒有人能未卜先知,說萬貞兒這樣做是因為在那段冰冷而仿佛沒有盡頭的日子裏預料到了未來的富貴。對這點,青離是打死也不相信的。她寧可認為,那正是來自最質樸的人類情感:愛與同情。
在青離四十多歲的那年,又經曆了一次國喪。她看著漫天雪白的紙錢蝴蝶般飛舞,突然就想起這一段舊事來,圓臉小眼睛的孩子,徐娘半老的美婦,月光下,很好的酒。
聽說佛經中有一則故事,說一個江洋大盜,生前作惡多端,死後在地獄業火中苦苦掙紮,一天佛祖看到了,突然發現他生前也做過一件善事:在差點踩到一隻小蜘蛛時,他突然動了惻隱之心,抬起了腳。於是,佛祖令這隻小蜘蛛垂下蛛絲到地獄,拉那大盜出來……這世上,誰又是誰的蛛絲呢……
熱鬧的京城街頭,這天顯得格外熱鬧,白玉橋頭,黑壓壓的一圈人圍著一張黃榜指點紛紛,過往的挑夫小販都忍不住探過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情。
青離盯著那黃榜最高處的名字看,仿佛想把那一幕刻在腦子裏似的,眼睛一眨不眨,人也一動不動,直到眼球酸麻,才抹一把臉,低頭,轉身,沉默。
人世百態繁華,各樣的麵孔,各樣的衣著,各樣的聲音,在她的麵前穿梭,織成迷亂的網。而她,就呆呆地站在網中央。因為她自己也不知道,應該往什麼方向去。這種茫然,跟八年前一樣。一夜間家破人亡,與姐姐拚命地逃,隻知道要跑,卻不知道該跑到什麼地方。而現在,等了整整八年,等到父親終於平反了,卻為何,麵臨了一樣的哀傷?
哦,不,甚至更糟。身邊,已經沒有了那個相依為命的姐姐,也沒有了那麼執著的不甘,生命好像輕飄飄的,立刻失去也不會覺得可惜。
是的,看著橋下那悠悠的碧水,青離突然間很想放手,跌入那無盡的黑暗,可也是無盡的輕鬆。如果有下輩子,就去報答那個她欠了很多的人吧。
“青離,你果然在這裏!”
灰暗的念頭正在腦中徘徊,耳邊突然響起這一聲。青離好像叫錐子刺了一下,渾身一抖,接著又立即僵硬了。半晌,她才極其緩慢地扭轉身體,讓對麵的人一部分一部分地進入視野。是他,那個她相欠許多的人……
他的服色降了一品,要貶職去滄州了。是的,因為她“無罪”,那抓她的人就一定是有罪的,而那個倒黴的大理寺丞也被罰了一年的俸祿。
她不是沒有想過要申辯,告訴大家不要責罰那些無辜的人。但人們隻是憐憫地看著她,這小姑娘,受了什麼折磨,到現在都不敢說真話。其實或者,也並不是所有人都不相信她的,但是,基本所有在朝為官者,都有足夠的眼色。真相到底如何,並不那麼重要,關鍵是皇帝的意思,夠明確……
“青離,你還喜歡我嗎?”雲舒很直接地看著她,很直接地問。
青離一怔,又很快地垂下眼簾,避開他的目光:“現在說這個還有意義嗎?”
“當然有——跟我去滄州吧。”對麵的人堅定而誠懇。
“你瘋了麼?我做過什麼事情,你現在一清二楚,不是嗎?”青離抬頭,與他的目光交接,淡淡而淒然地笑,“我一定讓你非常非常痛苦吧,如果你想要我的命來平息憤怒,我也願意給你的。”
“我沒瘋。”雲舒同樣笑了笑,“我也確實心痛過,痛到躺在床上,覺得全身的經脈如果都是斷掉的該有多麼好啊,也許那樣就感覺不到那麼疼了。可是,”他接著說道,“我把認識你之後的所有事情一遍遍在心裏過著,想到最後,我發現那些都沒用。你的過去會改變嗎?哥哥會活過來嗎?所以,我要弄清楚的,隻有一個問題:現在,我要怎麼做才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