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園不由自主地眨了下眼,耳邊響起一聲清脆的鐵器撞擊聲,猶如寺院法事奏樂中拍響的鑔,可以打消所有俗情。西園睜開眼,見中年人的刀已回鞘,他和世深站得很近,像是一對在耳語的朋友。世深背在身後的左手握著短如匕首的小刀,中年人一臉欣慰,道:“兵器相撞的聲音,真好聽。”鞠躬行禮,轉身而去,行到弄堂口時,驟然跌倒,上身陷在硝煙裏,兩條腿抖了幾下,便不動了。
世深歎道:“我不想殺他,但他出手太快。”
綠鞘紅柄的千葉虎徹,像一個著裝豔麗的少婦,躺在屍體旁。世深拾起,拔刀。僅拔出兩寸,便不再拔。刀光如水,似非鐵質。世深道:“我已老朽,而你嶄新如初。”
刀光映於西園臉上,是一片雪白方形。這一片刀光,仿佛永恒的青春,西園禁不住雙手合十,默念一句“我佛慈悲”。世深將刀歸鞘,對屍體頌念:“嗡!阿——夢——尬!維路恰納,嘛哈幕得拉,瑪尼帕得瑪,揭瓦納,普拉瓦盧,答——雅——哄!”此乃日本僧人度化亡靈的真言,名為大光明真言。死亡,是一種光明。
觀看比武,令西園沉浸在一種巨大的美感中,聽到真言,方想到有一個人死去了。他鬆開合十的雙手,仇視著世深:“為了個中國人,你殺了自己的同胞!”世深彎腰,顯得更為衰老。西園吼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那個中國人是誰?”世深:“一個可以成為宮本武藏的人。”
西園一驚,頓時失語。世深:“蒼天終於憐憫我,給了我一個破解宮本武藏秘密的機會。一個中國人即將挑戰日本圍棋界第一人素乃,報紙上刊登了他以前的棋譜,我一看之下,大為吃驚,他的招法非常直率,就像一個不會下棋的人。但他的天才,令他不可戰勝——這種情況,與宮本武藏一樣。”
西園:“我知道!你說的是俞上泉。”
世深“哦”了一聲,道:“蒼天賜給我這個人,他去練《五輪書》,等於武藏重生,我四十五年來的所有疑問都可以得到解答!”
西園被他的思路震驚,垂頭不語,思索著自己知道的俞上泉。
他是少年天才,十一歲殺敗北京四位圍棋國手,成為中國圍棋第一人。日本棋界曆來輕視中國棋界,因為兩百年來,中國圍棋沒有職業化,技法落後,但他的天才還是令日本第一人素乃震驚。素乃有將他接到日本收為弟子的計劃,他的使者尚未派出,一個叫頓木鄉拙的資深棋士捷足先登,趕到中國造訪了俞家。
頓木與素乃不和,素乃出於第一人的尊嚴,見頓木已與俞家接觸,便不派使者。經過跟俞家長達一年的協商,頓木將俞上泉接到日本,收為弟子。頓木與日本新聞界關係良好,多年來一直有俞上泉的報道,說他是“麒麟少年”,麒麟是傳說中的神物,日本大眾曆來崇拜天才少年,他沒有因為是中國人而受到歧視,反而人氣極高。棋界均知,頓木培養他是為了擊敗素乃,隨著他的長大,將發生一場震蕩日本的棋戰。兩個月前,十七歲的俞上泉在全日本圍棋聯賽中取得高勝率,獲得挑戰素乃的資格。素乃已六十四歲,簽署應戰協議後,便趕回北海道故鄉,深居簡出,調養身體。一個月前,俞上泉回到中國,報紙上說他要在自己的出生地尋找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