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花西月錦繡4(新)08(3 / 3)

這個茶真好喝,味道還透著些熟悉。珍珠還是像以前一樣平靜淡定地看著我,卻多了一份令人難以琢磨的審視感。我憶起了這個味道。我看了看外麵的月色,微笑道:“大嫂,天晚了,身子要緊,您先休息吧。”“不要緊的。”珍珠的妙目依然盯著我的眼睛,笑道:“這自從嫁了你大

哥,他就一直在我耳邊念叨著你。”果然我的頭微微暈了起來,眼中孕婦的身影也漸漸起了模糊。“他每每說起你西安大亂時失散了的時候,便會暗自傷神,惦記著你流落

在外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我倒在了炕桌上,杯子碎在地上的聲音聽不見了。她的聲音也漸漸地變了調,在我的耳邊嗚咽著,最後沒有結果。

大約半炷香後,我如同在清水寺中一樣,慢慢從安眠散中回過神來。這一年來無憂散給我的抗藥性,讓我很少會中麻藥,更何況是原家最一般的安眠散!她用的劑量最多隻能讓我昏厥。我漸漸清醒,感到有人在拖我。我微睜開眼,發現我被人慢慢拖著,來到一個大土坑前。那人俏麗的額頭滿是汗水,似是拖我走得累了,便微彎下腰抱著肚子使勁喘著氣。

我目光一側,陡然心驚。卻見那個大坑裏橫七豎八地躺了幾十具屍首,上麵幾具皆是白日裏被打死的東離山匪及竇周士兵。

此時適逢浮雲幽蔽妖月,珍珠拖在地上的影子,漸漸地變了形。隻見那個影子靜靜地從死人堆裏閃了出來,化作一個高大的男人身影。那人抖了抖塵土,吐著長聲道:“媽呀,你可來了,躲這坑裏可憋死我了。”

珍珠沒有答話。

那人複又緊張道:“你可覺得好些,拖著她沒累著身子吧?”

這個聲音很熟。然後我聽到珍珠努力平複了呼吸,淡淡道:“你還是擔心你自己吧,先是被流放到關外,後是被忘記在汝州這地方,好賴升了紫星武士,卻連個孩子都抓不住,還讓花西夫人在你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對方一陣長長的沉默,倒也沒有爭辯,隻是慢慢遞上一樣東西,冷冷道:“哪,這是本月的解藥。”

珍珠靜靜地接過那一丸烏黑的大藥丸,想了一會兒遲疑道:“初信她……當真殉國了?”

那人略一點頭,歎聲道:“你說得對,我的確是原家最沒用的暗人,保不了初信,眼皮子底下丟了孩子和夫人,卻還不如你一壺六日散來得利索。”

“你……無須自責。你是原家少年的好手,奈何重情重義,是故大好年華,卻被發配到這汝州來監管我們夫妻。卻不想這麼多年我夫婦二人,還有幾個孩子一直承你照顧至今。”珍珠的聲音有一絲後悔,輕聲道:“大理段氏此次派精英前來,豈是好相與的?誰讓初信和重陽小少爺被擄來汝州,當了個活靶子,一切皆是命。是我……言重了,還望你,莫要往心裏去。”

“無妨,”那人搖頭歎息道,“你、我、初信,去了的初蕊,還有死在異鄉的初畫,皆是原氏家生子,如今活下來的故人,也隻有你我二人罷了,是故我明白你心中難受。”

“這幾年初時嚴守著你與於將軍還有燕子軍諸位,亦有得罪的時候,望姑娘不要放在心上。如今花西夫人重現於世,我帶著她出了這神穀,便是輪到我做活靶子了。總之我的逍遙日子算是過到頭了,”那人的聲音忽然輕鬆起來,“不過,那雪狼說得有理,英豪隻在亂世出,沒準我能帶著花西夫人活著回到

原家。原三爺即了位,便把原家宗族的某位漂亮小姐指給我,彼時我便能像西營貴人那般攀上高枝,成就一方氣候。”夜半起風瑟瑟,吹得二人衣袂飄蕩。那人仰天輕笑一番,珍珠卻低下頭,悄然抹去眼角流下的一滴淚珠。“天有異象,這花西夫人果然是不祥之人,”那人打了一個噴嚏,向我蹲了下來,“我得快走,若是於將軍發現了我便走不了了。”我再也忍不住一躍而起,揮出籠在袖中的酬情,直指他的咽喉。那人一個

鷂子翻身躲過,他身後的珍珠一驚,抱著肚子跌坐在地上。我長身立起,冷笑道:“大嫂,你肚子裏懷著孩子,多吃藥丸對孩子不好。”那人立了起來,向我一揖首,“夫人息怒,且慢動手。”我借著月光,將那人看個清楚,“真沒有想到,原來是法兄。別來無恙

啊。”那人正是汝州慘案的難友法舟。我淡笑道:“法兄這是要帶我去哪裏?”法舟站起來,出乎我意料,他的眼中竟然藏著一絲尷尬,“夫人,屬下不知,隻是接到命令,送你出穀,到時自然會有接應的人。”一陣輕風吹過,偶有磷火飛舞,不遠處的池邊青蛙呱呱開始歌唱,我們三

人怔怔地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珍珠瞪了他一眼,有些著急地恨恨道:“你多嘴些什麼。”法舟後悔地看著我。我心中暗想,他的確不是一個好暗人,就連沿歌這毛孩子都比他機敏萬

分。

“你不是無意間進入神穀的。”珍珠借著法舟,慢慢地撐著站起來,美目在月光下泛著冷靜而慘淡的光,“我不知你現在究竟是原家人還是大理的走狗。確然你斷斷不能否認,你是來勸夫君出山為你和你背後的主子打天下的吧。”

我一愣,“何出此言?”

“看看這坑裏的屍首,除了今日犯我桃花源神穀的人,便全是這些年來遊說夫君出山的說客,而這些人全都是我與法舟解決的。”她大方地承認了,挺著肚子走到我的麵前。

“飛燕這輩子心中始終對當年沒能救得了你而耿耿於懷,故而我絕不會害你,而你可以殺了我以泄心頭之恨,”她攏了攏頭發,略平息了一下淡笑道,“可是你不能殺了我肚子裏的孩子。”

哈,她還是和以前一樣,腦子冷靜得可怕,這麼繞來繞去地還是在強調我不能殺她,典型的原家思路啊。我心中暗恨。

卻不想她話鋒一轉,朗聲道:“原家是個是非窩、萬惡窟!”她恨聲道:“我和飛燕都過夠了那裏的日子,好不容易全身而退,侯爺卻派人盯著我們。多虧遇上好心的法舟,對上麵瞞了我們在桃花穀的一切,總算太太平平地過了七八年,你又出來擾亂我們的生活。你也是女人,”她抬頭平靜道:“當知女人為了她的男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原來如此。”我看著她的明眸,恍然大悟,“珍珠,若我沒有猜錯,初時你是原家派來監視我大哥的吧,可是你到後來終是真心愛上了我的大哥。為了不讓原家疑心大哥,對他不利,故而除去那些軍閥巨頭的說客,安心與大哥偏安於這與世無爭的桃花源神穀。”

“隨你怎麼想,”珍珠冷哼一聲,傲然地抬首看我,“無論你究竟是何居心,我終是問心無愧。”

“大嫂,我隻是這世間的一抹亂世幽魂,沒有你想的那樣有權力欲和野心,這些不過浮雲爾。”我收了酬情,拍拍衣服的塵土,對她笑道:“我能到得桃花源中,隻是機緣巧合。我確有事相求,不過是想請大哥護送我回原家,因為我想再見一次我心愛的人。如今有了法兄引路,倒也省心了。”

“夫人說的可是真的?”法舟傻傻地看著我,“夫人當真願意跟我回去?”

我對著法舟點頭道:“花木槿賤命一條,隻求法兄再讓我見一次三爺便罷了。彼時無論武安王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女人為了她的男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我回轉身看向珍珠,重複著她的話,對她露出一個笑容,“有了大嫂這句話,我也放心了。大哥真是好福氣,有了大嫂這樣的人在身邊護佑。”我對她一躬到底。

珍珠狐疑地看了我幾眼,“你若是能這樣為你大哥著想,自然是好事,誰叫我們身在這個強權淩弱的亂世,各人隻為保命,望你能體諒我的用心。”

我正要啟口再勸慰她幾句,身後卻傳來洪鍾一般的聲音。“這確是個強權的亂世,然而,便是有萬般不公、千般不平,卻終有公理正義存在。”

我和珍珠驚回頭,卻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向我們走來,月光下勾勒出那人極高壯雄健的身影。那人雄腰虎背,大步來到我們麵前,渾身沾滿露水。法舟身影一晃,正想飛離,早有兩個身影堵住他的去路,一灰一白,正是東子與雪狼。“見過於大將軍。”那法舟倒也處變不驚,幹笑著連連拱手道:“程東子

左參軍、赫雪狼右參軍,一向可好啊?小人法舟這廂見禮了。”東子和雪狼在月光下對他嘿嘿冷笑,表情猙獰,“有禮、有禮。”“大哥?!”我看著於飛燕走到珍珠麵前,沉著臉看了她一陣。“珍珠,可還記得我們當年入穀之時,你對我說過什麼?”於飛燕淡淡道。“你素惡原氏雖為一代梟雄,卻罔顧家臣性命。”珍珠帶著一絲害怕,低

聲道:“你對我說過,我等雖出於原氏,卻絕不許步其後塵,不得欺淩良善、草菅人命。”“那你為何如此背著我草菅人命?珍珠。”於飛燕沉聲道,“今日,你還要給好不容易找到的四妹下藥,秘送出穀?”

“你如何判定她便是你的真四妹?且不說你與她少時分離,八載之距,必是長相行止大異。如今更別說此女紫瞳毀麵,僅憑一把酬情,怎可武斷即是?”珍珠捧著肚子流淚道,“我們便讓原氏中人先來鑒別豈不更好?我何錯之有?”

話一出口,珍珠麵上一陣後悔,卻依然倔強地看著於飛燕。我心中亦是一跳,這個珍珠果然還如以前一樣精明。果然於飛燕怔怔地看了她一會兒,額頭青筋隱現,“那她果真是四妹怎麼

辦?若原家當真殺了我四妹又該如何?”

“這幾年我們和虎子他們一群孩子,還有燕子軍眾人,雖清苦些,卻圖個平安。並有桃花源神穀裏布陣,除了昨日潘正越破了此陣,東離山的匪人也從未進來過,我們平平安安地過完這輩子,難道不好嗎?”珍珠一陣氣苦,強忍淚水哽咽道:“何苦攪入這亂世?你當知一將功成萬骨枯,一入亂世我等便是全軍覆沒,原家連眼睛也不會眨一下。”

“我半世為奴,不過是一婦人。好不容易嫁作人婦,原家尚且對我下蠱來脅迫我不得背叛,”珍珠殷殷勸道,“況你領著一群當世豪傑,若是出山,即便是歸順原家,他豈有不疑忌你之理?”

此語一出,眾人一陣沉默,個個陷入深思。我心中不由暗暗佩服珍珠的見識,正要開口,赫雪狼卻冷冷笑道:“大哥,休要聽大嫂危言聳聽。我等燕子軍也是刀尖上淌血活過來的人,大嫂想是被原氏下蠱所迫,故而驚懼異常。”

“我從未懼怕過原家,”珍珠流淚大聲道,“亦不為這蠱蟲,隻為我孩兒丈夫,還有穀中各位兄弟姐妹,天下哪裏還有比自家性命更珍貴的?敢問各位兄弟,若真是馬革裹屍而還,空留那孤兒寡婦,何等淒涼?我等何不在此等閑度日、平安一生?”

眾人麵麵相覷,一陣感歎。

於飛燕卻朗笑出聲,“你口口聲聲說不在乎原家,可是三句卻不離原家。”於飛燕慢慢走向珍珠,溫柔歎聲道:“你是我賢德的夫人,這幾年跟著我受了多少罪,我不是不知。自我看著你夥同法兄弟殺了第一個進穀遊說的人,你便整夜整夜地做噩夢,我一直想等著你自己說出來,卻終是沒有機會。珍珠,你恨原家,可是你難道沒有發覺你其實是一個真正的原家人嗎?言行舉止無一不是原氏的狠辣果決、毫不留情。”

說到這裏,於飛燕不由自主地微笑著輕搖了搖頭,可珍珠卻一下子怔住了。

我暗歎,大哥這幾年雖過著世外桃源的生活,情智卻仍同當年一樣敏銳。

“珍珠,你可曾想過,當初若是我沒有衝進紫園解救於你,你便有可能是今日的四妹啊!”於飛燕斷然喝道,“你可曾想過,這天下有多少如我四妹一般的女子?還有千千萬萬的百姓受盡戰亂之苦,家破人亡,嚐盡人世艱辛?

“原家視家臣為芻狗,卻保得一方百姓平安。我等自命清高,這七年來卻一直苟且偷安,棄萬民於水火而不顧。”於飛燕環顧四周,大聲說道:“我燕子軍當初橫掃西域之時,便曾立下誓言不為功名、不為強權,隻為這天下蒼生,隻為如同我四妹那樣受盡戰亂磨難、無家可歸的百姓而戰。”

“俺沒有讀過什麼書,卻也懂得若為一己之私,在這民不聊生的亂世貪圖妻子溫柔鄉、苟活於世,可如何算作是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屋裏頭的,你說是也不是?”於飛燕朗朗說來,字字擲地有聲。

這一番話下來,在場眾人皆是動容。我感動得淚流滿麵,眾男兒亦是滿麵悲戚。

饒是珍珠再冷漠倔強的臉亦起了波動,明眸落淚,如泉奔湧,“夫君,

你……”真想不到!我的大哥還是這樣一心隻為天下蒼生著想。忽然珍珠麵色一下子煞白起來,捂著肚子,艱難道:“夫君,我的肚子……”“不好,”東子大聲道,“嫂子這是要生了,大哥你又要當爹了。”於飛燕收了滿臉豪氣,換作了一臉緊張。他一下子抄起珍珠就往回趕,

“媳婦兒,你要挺住,我不是要故意氣你的,我本是來告訴你,神醫進穀來了。”於飛燕一路絮叨著施輕功向森林暗處回去。我正要趕過去,腳一扭痛,這才想起我的腳剛受了傷,方才是珍珠把我拖過來的。一旁早有人扶住我,扭頭一看,卻是赫雪狼,臉上略顯尷尬,“前日多有得罪,四姑娘請跟我走。”我一下子被他攜帶而起,騰躍空中,回首卻見程東子抓起法舟,一起在地下快步疾走,跟在我們後麵。

未到屋門口,已聽到珍珠生產時的痛叫。月光下站著兩個明朗的高大人影,一人正來來回回地焦急暴走,另一人隱在月影中,可奇怪的是我卻能感覺到那人正對著半空中的我,迎風而笑。

那來來回回暴走的人自然是我大哥,他拉著我的手,痛苦道:“四妹這可如何是好,那神醫說,這個孩子在肚子裏待太久了,這回子臍帶纏住了孩子的脖子,得須剖母腹得生。”

我正要答話,他卻自顧自憂慮滿麵道:“方才大哥實在不應該當著眾人說那些話刺激你大嫂,她要有個好歹,這群毛孩子,還有你大哥俺可怎麼辦。”說著說著,大熊一般的人,眼眶卻紅了起來。

我心中不忍。不想那隱在月影後的人卻大方地走了出來,安慰道:“將軍無憂,有林神

醫在,當是無妨。”浮雲散盡,空朗的星空下,我看清了那人,驚喜道:“蘭……生?!”這個神秘的小和尚,在一個神秘的夜裏,變成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神秘

特工,英勇而神秘地救走了我,然後告訴我明原兩家那神秘的所謂三十二字真言,然後指點我到一個神秘的菊花鎮裏去,尋找那暗藏多年的神秘的驚世猛將。最後他終於在我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更神秘地同林神醫一起出現在這桃花源穀中,為我那當年丫鬟頭頭的神秘大嫂接生。

而此時此刻,當事人僅僅是對我疏離而淡然地一笑,“見過夫人。”

他也不細問,甚至也不正眼看我一眼,仿似前世裏吃過晚飯在弄堂中閑時散步,抬頭便見了鄰居,打了聲招呼,“阿X,吃過飯了?”

“啊,吃了。”

“好,明朝會!”便擦身而過了。

我便被他這樣的客氣堵住了,實不好意思當著眾人的麵詢問當日離散的緣由,隻是下巴掉下來,看著他回頭同於飛燕討論珍珠的產事,對我毫不理睬。

嘿,這算什麼狗屁的神秘世道!

“夫人這七年來一直服著的原家蠱蟲,名曰金羅地。此蠱本無毒性,相反還有強身健體、延年益壽之功,隻是發病之時若無解藥,便心絞難忍。我等算好月圓之日前進穀,便是怕金羅地發作,刺激胎兒。”蘭生侃侃而談,倒像是個優秀的婦科大夫,“不想晚了一步。好在如今又有了解藥,林大夫醫術高明,尤擅解婦科疑難雜症,必是無妨了。”

於飛燕緊張稍解,與眾人在外麵等了大約兩個時辰,卻聽聞裏間傳出一陣細細的嬰兒啼哭,眾人大喜。須臾,紅翠幹娘便抱著一個瘦弱的嬰兒出來,黑黑的臉兒,猶自掙紮著哭泣,後麵跟著一個大腦袋的老人,他卻是滿臉疲憊道:“還好送得及時,總算母子平安。”

紅翠幹娘喜極而泣道:“燕兒,瞧瞧你又多了個小子。”

眾人一陣熱烈哄笑,大呼燕子軍又添一位爺們。於飛燕放下心來,便要躥進產房,被眾媳婦以產房不淨為由搶白一番,接著被不顧情麵地推了出來,他便隻顧和眾老爺們在門外站著傻樂一陣。

“將軍大喜了,蘭生道賀。”蘭生正色道,“潘正越此前招安東離山匪,並遣之來襲,恐是打探桃源穀戰力虛實,還請將軍早做打算。”他向我飄忽地看了一眼,又對於飛燕道:“七年已過,也是該天下聞名的燕子軍出山之日了。是戰是降,是歸附原家,還是獨占山頭,號令天下,全聽憑將軍意誌。”眾人麵色凝重起來。

亮如白晝的火把下,於飛燕將蘭生上上下下打量了許久,“飛燕實在好奇,兄為何人,如何能知當年我小五義及燕子軍的舊事,且帶著林神醫輕鬆走進菊花鎮?又與我四妹相熟?”

“我不過是一個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小鬼兒罷了。”蘭生自嘲地笑了一下,正色道:“隻是花西夫人,命中注定要回歸原氏,還煩請將軍引送,以助其渡這命中之劫,亦可助這位法兄好向上家交代。”

“呃,對啊!”法舟訥訥地跟著諾了幾聲,“這大兄弟說得老對了。”“今日若要飛燕出山,便請法兄交出我妻的解藥,”於飛燕冷笑道,“不

然,別怪飛燕手下無情了。”法舟咽了一口唾沫,艱難道:“這可為難死俺了……”“恐怕他亦沒有最終的解藥,”蘭生搖頭道,“這位法兄雖為紫星武士,

卻也隻是個外放,真正的解藥隻在他們主子手上。若你是東營中人,那也隻有你的上家,鬼爺手上有,哦,我差點忘記了,東營的上家換成了青王,那就得向青王問藥了。看起來,哪怕是為了珍珠夫人,將軍亦要往原家走一遭了。靜伏七載,燕子軍果然要在這亂世有一番作為了。”蘭生在月光下歎息而笑。輕風拂起他的頭巾,那桃花眼便向我看來。這總算是相逢後第一個看我的正眼,驚覺那透著溫暖的目光中,偏偏滲著一絲淡淡的悲愴。

我心中疑惑更深,這小子怎麼什麼都知道?!不想法舟卻反問道:“啊,俺們上家換人了嗎?俺咋不知道呢?”我忍不住歪嘴一樂,不想赫雪狼和程東子異口同聲地對法舟道:“一年前

就換人了。”

清晨,我在狗叫聲中醒來,感覺有東西在舔我的臉。我睜開眼,小忠兩隻黑爪子正趴在我床頭細細舔我,看著我醒了便搖著尾巴,對著門口叫了一會。一串小孩衝進來,七八隻閃亮亮的小眼睛盯著我,此起彼伏地叫著:“四姑媽醒了、四姑媽醒了。”

後麵跟著光頭少年和林老頭。林老頭過來為我把了把脈,嚴肅地問了一下我的感受,然後便要拆開我臉上和腿上昨夜上的紗布。我那一群侄兒侄女很勇敢地不願意離去,結果那鮮血淋漓的場麵把一群小孩駭了半天,最後白著臉作

鳥獸散,連那最高個的虎子也不例外,打著趔趄出了門。老頭子的手還是那麼重,我忍著痛,朝蘭生遞來的鏡子看了看。唉!林老頭的醫術實在高,我的視力不但恢複,還消了腫。我不由撫上傷

處,咧開嘴對著鏡中一陣傻笑,不想餘光看到蘭生正站在我身邊,對著鏡中的

我微微一笑。我一怔。真沒想到,他那笑容竟是說不出的溫情俊朗。一炷香後,我得以自由。輕揉著疼痛的眉骨,我惴惴道:“蘭生,你是如

何知道桃花源穀布陣的菊花鎮?你是怎麼找到林神醫的?還有,你如何知道我大哥在這神穀中,莫非你以前認識我們小五義?”“誰叫我是小鬼兒,”蘭生遞上我的藥,看似俏皮地說笑道,“死人自然

把他們的秘密全托付與我了。”我嘿嘿幹笑了一聲,卻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沫,這個玩笑話可真冷!林老頭應該是聽到了我們的對話,隻是麵無表情地快速瞟了蘭生一眼,自

顧自默默地收拾著醫務箱,端著一堆瓶瓶罐罐進進出出,似乎對這個答案一點也不意外。蘭生取回小土碗,說給我弄點吃的。我看他掀簾子出去了,便低聲問道:

“林先生,您那日突然走後,是如何遇到蘭生的呢?”林老頭對我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平靜地笑道:“一切皆是命。”呃?!猜謎,又見猜謎?可惜我連著兩世每回猜謎語都是輸。我滿心疑惑地看著林老頭。林老頭卻嗬嗬笑了一陣,拂開我的手,斂了笑容長歎道:“他……隻是一

隻可憐的小鬼兒啊。”我木然地看著大腦袋的老人,再次確認我最最痛恨猜謎。“夫人還是別問了,”對方不覺又歎了一口氣,“有些秘密還是不知道為

好,於你於他皆有好處。”說著也走了出去。我仔細回味他的話,冷不防有人無聲無息地遞來一碗高粱粥,把我給嚇了一跳。“你又走神了,這毛病怎麼老不改?”俊雅少年輕聲埋怨著,“不然怎麼

能著了珍珠的道?”

接過高粱粥,香味飄來,我低頭喝了一口,便覺一種特殊的香甜湧向舌尖,然後快速變作一股暖流湧向全身四肢百骸,本來那一肚子的懸疑害怕卻最後幻化成一種淡淡的喜悅浮向心頭,“這裏麵……放桂花糖了?”

“方才去灶間,聞著桂花的味兒了。問了紅翠幹娘,原來還真有桂花糖,隻怕你吃多了會上火,對傷口反倒不好,便不敢多放。”蘭生對我笑了,坐在床沿上接過我手中的碗,幫我吹涼高粱粥,柔聲道:“你且將就些,等全好了,咱們便去紫園,那兒的桂花糕甚好。”

話一出口,他便煞白著臉閉了口。

我的往事被連根扯起,那熱淚便一下子湧出眼眶。我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不讓他走開,一手拿著酬情扣住他的脖子,看著他的眼低喝道:“快說……你到底是誰?怎麼知道我那麼多事?連我愛吃紫園裏的桂花糕你都知道?”

“所謂富貴如雲,人生如夢,一並那恩愛情仇到後來不過是過眼雲煙、火中灰燼,”我一滯,他那淡笑中卻有了一絲看透世情的苦澀,“更何況小鬼本不該來這人間,你又何必執著他是誰呢?”

“四妹可好些了?”

於飛燕滿麵春風地闖了進來時,我和蘭生離得有三尺遠,一站一臥,各自占據炕頭兩端,麵上都帶著適度的微笑。

“這是咋整的,四妹又哭了嗎?”於飛燕誇張地蹲在地上向上看著我的紅眼睛。

於飛燕同我拉了幾句家常,同時為珍珠的事來向我表示歉意。我則向於飛燕不停地道賀。於飛燕開心地告訴我他給小兒子取名叫於逢,小名逢兒,以紀念他與我的重逢。我感動之餘,卻羞於手頭連一個像樣的賀禮也沒有,不免有些窘態。

等於飛燕一出門,蘭生便掏出方才輕巧從我手中奪去的酬情向我遞來,淡淡道:“夫人可知,自古以來這把酬情便是不祥之物,曆任主人皆不得善終。其實老天早已注定每個人的命盤,這把酬情倒像是老天爺來警示人命的,隻可惜凡人皆覺忠言逆耳,而喜阿諛祥瑞,便把所有的罪責都推到這把華美的利器身上了。”他複又端起那碗放了桂花糖的高粱粥,用粗木勺舀了口粥放到嘴邊輕輕吹涼,向我遞來,看著我的眼充滿玄機道:“命盤雖有定,然亦有人定勝天這一說。這幾日,蘭生忽發奇想,若是極硬的命格鉚上極惡的命盤,倒也許能闖出一番新天地來。”

“你老人家何必拐著彎罵我呢?直說我命不好不就結了。”我拿回酬情,亦對他冷笑直言道:“你是在諷刺我明知活不過而立之年卻還要瞎折騰?我隻是錯入此世的一縷幽魂,亂世一介女流。”我看著他的眼,恨恨奪過高粱粥,響亮地吸了一口粥,清朗道:“就算我隻剩幾年的命了,卻也要為了自己的心而活。”

蘭生倒似被我逗樂了,撲哧笑出聲來,那雙桃花眸便對我放了光,笑道:“我若真要諷你,豈會答應陪你回原家?我是想你這幾年曆經磨難倒像是越挫越勇,也許真能改變你的命運,甚而改變我們所有人的命運呢?”

我愣在那裏。他收拾了碗筷掀簾就要走,鬼使神差地,我出口相問道:“這世上真有所謂極硬的命格嗎?你可是也有這硬命嗎?”

“能改變噩運的命硬之人通常被人稱為‘破運之星’。”他在門口停了一會兒,在陽光的逆影下,回首對我冷冷道:“我卻不是,隻是一隻鬼罷了!”

八月初十,木槿花愈加繁盛,桃花源中人忙著修複幾次大仗後受損的堡壘,而我則同於飛燕、蘭生一起研究如何改良錦繡一號。自首次潘正越挑撥東離山匪挑釁桃花源失敗,於飛燕決定聯合別的山寨武裝抗擊潘正越侵入汝州。

於飛燕本不願意提起往事,以免舊主原氏疑忌,奈何燕子軍成名已久,輕易就被人認出,且周邊山頭人馬皆不屑東離山所為。這時候蘭生同誌展示了驚人的才華,不但單人匹馬地到東離山招降了險些被潘正越截殺殘害的烏八喜,讓她同於飛燕結為異姓兄妹,且獻出良策擊退了潘正越幾次正規軍的進攻。而他自那破運星的深奧道理後,除了商談大事,便極少與我說話,似是有意避著我,怕我進一步盤問他。

我托於飛燕派可靠之人給信遊客棧送了一封信,想報個平安,沒想到回來的人報說,信遊客棧在我落水的第二天就被汝州守備掃蕩,裏麵的人一夜之間消失,隻剩下偌大的空宅子。我又請探聽軍情的赫雪狼在附近留下君氏的印記。

果然第二天,齊放在穀外帶了一箱金子求見。齊放告訴我,段月容受了重傷,回到山莊便遇到宋明磊派重兵前來,便隻得先放了重陽,連夜轉移。段月容的身體上次在弓月城受了重傷,落下病根,這次又受了重創,拖著半條命回到大理境內時,受到嚴重刺激的段王發了雷霆之怒,將所有君氏隨行人員下了大獄,並下旨將段月容幽閉大皇宮中,在傷完全好之前不得出門。

這時候夕顏一向討厭的卓朗朵姆出乎意料地幫了我們一個大忙。在她探望段月容受阻時,假意同洛洛爭風吃醋,並再一次發揮其西域公主的剽悍,她公然率領身邊會武功的藏女同洛洛的手下動起手來,當著段月容的麵把洛洛的房間砸了個稀爛。段月容假惺惺地大聲嗬斥時,她便跪地大哭。彼時洛洛和宮人的注意力都在對付卓朗朵姆身上,她的手下便偷到洛洛的兵符,救了君氏中人,並在佳西娜的幫助下將他們安全送回君家寨,受其兄長多吉拉的保護。等到洛洛醒悟,為時已晚,卻偏偏有段月容的佐證,尋不著卓朗朵姆的錯,她便懷恨在心,一心對付卓朗朵姆起來。偏偏吐蕃公主母憑子貴,也不懼她,從此葉榆大皇宮的東宮裏這兩位貴人便明爭暗鬥,不得寧日。段月容鬱悶地發現,他養病的日程便無限期地延長了,他隻得讓身邊的孟寅傳口諭給齊放,讓齊放繼續秘密尋訪我。

“夕顏還好嗎,那個洛洛有沒有殘害於她?”當於飛燕和蘭生進來的時候,我著急地如是問齊放。

齊放看了於飛燕一眼,歎聲道:“太子與公主寸步不離,洛洛根本沒有機會下手,請小姐放心。”

於飛燕皺了皺眉頭,想要開口,一直不同我說話的蘭生卻找了個借口,將於飛燕拉了出去。

“卓朗朵姆娘娘讓我帶句話給小姐,”齊放忽然笑了,這是我自弓月宮以來第一次見他笑,“她說弓月宮之恩無以為報,而這世上能有資格同她分享殿下的唯有小姐一人,她會在您不在的時候,好好保護殿下和長公主,替您收拾

那些佛麵蛇心的惡婦,請您不用過分擔心。”

咫尺千山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