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花西月錦繡4(新)08(2 / 3)

十三歲的少年站在勉強可以稱之為屋子的草棚中,用那夾雜著濃重山東口音的大舌頭鏗鏘而語,卻令我們的心重新喚起了信心和勇氣。

錦繡抬起帶淚的小臉,渙散的目光聚焦起來,對我用力點著頭,堅定道:“錦繡沒有忘記,要永遠同木槿在一起。錦繡發誓,總有一天要紫園所有的人聽到小五義的名字就害怕。”

這時碧瑩醒了過來,聽了我們的話,流出了眼淚,也慢慢伸出手來。我們五個人十隻手緊緊地交疊在一起,發誓將來一定要在這富貴得冒了煙的紫棲山莊裏出人頭地。

我被帶回虎子的家中。那個老婦被稱作紅翠幹娘,她安排我睡在柴房裏。我透過柴房的窗欞看到,三個小孩在院子裏站著,看到虎子便衝了過來,都比虎子矮一個頭。兩個黑臉的是男孩,長得也是虎頭虎腦,另一個紮一條細辮子,白淨的臉,水靈靈的眼,同樣閃著崇拜的光,圍著虎子大叫:“大哥回來啦。”

虎子懷中的小兔,忽然生氣地揪著左邊的男孩的發,“豹子壞,打我,虎子打還他。”虎子就沉下了小臉,“豹子,你怎麼打小妹妹?你忘了阿爹說的,男人不能打女人。阿娘也說了哥哥一定要護著小妹妹嗎?”那個叫豹子的小孩便噘起小嘴,不樂意道:“誰叫她老讓我抱來著,我不

抱她就哭。再說她現在都會說話了,阿娘又要生了,兔子不是最小的啦。”“那也是你妹妹,”虎子嚴肅道,“家人要像家人的樣,知道不?”虎子看那個女孩捂著嘴偷著樂,便轉身又道:“小雀,你是姐姐,要保護

妹妹才是,小狼你排行老三,那麼喜歡讀書,怎麼也不跟書上好好學學愛護妹

子,你們兩個做姐姐哥哥的,怎麼任由豹子欺侮妹子呢?”那叫小雀和小狼的便低頭悶聲不響了。小虎、小豹、小狼、小雀、小兔,我忍不住嘴角上揚,好可愛的一群小

“動物”啊。

我暗中又一算,看來我大哥大嫂不但感情很好,對孩子也教導有方。虎子小小年紀,把幾個弟妹教訓了一頓,那些弟妹儼然把他當作家裏的頭,也不吭聲,任他像小大人似的訓著。

過了一會兒虎子把小兔放下,從小包袱裏取出幾串野果,分給眾兄妹,

“哪,剛摘的蛇果和桑葚,可好吃啦,我給你們留的。”三個小孩歡天喜地地搶過山果分著。虎子又掏出一小堆野果送到小兔嘴邊,甜甜笑道:“小兔吃野山地吧,虎

子最疼小兔了。”

我很快適應了我在神穀短暫的保姆生涯。雖是各種各樣的粗活,好在我少時也做過苦工,於我而言也並非難事。一開始穀中的人們很懼怕我的紫眼睛,亦擔心我是奸細,不敢亦不屑同我攀談,唯有那個紅翠幹娘同我聊聊天什麼的。我也不敢多問,怕他們以為我真

是奸細,淨打聽些事。後來慢慢同幾個小孩子熟了,沒有打聽到大哥和蘭生的消息,卻等來了潘正越的右參軍攻打東離山和南陽山的消息。

山下傳來消息,東離山的烏龍寨出乎所有山頭的意料,竟然頭一個受了潘正越的招安,招安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公報私仇,幫助潘軍右參軍攻打南陽山的桃花源穀。

山穀中人開始密議,我偶爾聽紅翠姨的夢囈,她提到錦繡二字,我心中明白,他們要用錦繡一號來對付潘正越的右參軍。可我卻望著陰雨蒙蒙暗中憂心,因為雨季開始,那是錦繡一號的致命傷。

這一天警報的長嘯傳來,神穀中人將那些半圓柱形的三層樓全部關上窗,密閉如蜂巢,每戶人家都形成了一百八十度的天然碉堡,唯留幾個三寸圓孔,用於架弓弩或觀察,便於防守及攻擊。我一手拉起小虎幾個孩子,扶著抱著小兔的紅翠躲進雪狼的碉堡,穿著精甲的雪狼眯著眼對我狠狠道:“你若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搗……”

我歎氣道:“現在雨太大,錦繡一號不能用,於大將軍同你們進穀時可有改進版的二號?”

錦繡二號其實是根據護錦改造的放大版,也是錦繡一號的升級版。我與魯元發明錦繡一號時考慮古代火藥易受潮而失效,故而火藥盒改用輕而密封的鋁盒。但是遺憾的是,古代所有的弓弩的發射器都是用動物筋腱曬幹所製,隻要一浸濕還是會失效。因為一直找不到更理想的代替品,魯元隻能在我的建議下試著提煉原始橡膠,但由於這個時代的提煉技術不盡完美,錦繡二號的射程無法像一號那樣強大,但是卻保證了武器在大雨中能夠成功使用。

在西安大亂前五晚,錦繡二號才剛剛試驗成功。那年大雪紛飛,於飛燕就是拿著錦繡二號進攻西安城,原非白在其掩護下救了地宮中飽受原青舞折磨的我,然後於飛燕被貶河南,燕子軍一夜之間解散,原非白被囚地宮,魯元與我流落江湖,錦繡二號也神秘地失蹤了。

“你果真騙了我等,”雪狼一把抓向我的咽喉,厲聲喝道,“不然如何會知道還有錦繡二號。莫非你是原氏中人?”

“於飛燕乃是我的故人,他對我恩重如山。”我一閃,躲開了他的魔爪,大聲道:“請你相信我,我決不會做出對不起他的事來。決戰之際,最忌疑人,我若是奸細,就不會千辛萬苦將紅翠奶奶和小兔帶到這裏。我知道出穀的

路,直接將她們送到潘正越處豈不是更好?請將軍明察。”

這時一人衝進來,驚報:“虎子和小雀不見了。”

我們大夥一回頭,果然這兩個孩子不見了。

小狼怯懦道:“虎子哥要去引敵兵到鷹眼,好讓神器起到最大作用,小雀非要跟著去。”

錦繡一號炮放置的地點是在鷹眼崖,可是當時因為下大雨,改用錦繡二號,地點卻是在後方。這兩個孩子走得太心急,卻忘記再次確認一下炮擊地點,這下他們同敵人站在一處,眾人不得不停止了射擊計劃,紅翠當時就昏了過去。

我心中著急,不等他回頭,便飛身出去,一路來到鷹眼處,果然兩個小孩在那裏躲著。他們看到我非常驚訝。我正要拉著兩個孩子退出,遠遠地看鐵水漸漸自鷹岩處湧出。

那鷹岩是兩座摩天巨岩,唯一塊巨石鬼斧神工地相隔,遠遠望去如雄鷹的利眼,故而那塊看似從天而降的巨石被稱為鷹眼石,這裏地勢十分險要。

大軍近時,當首兩人皆是凶神惡煞,左邊一個女人眉目細長,鼻梁微挺,鮮紅的口掛著笑,水蛇腰的身材被棕色的皮質軟甲係得更顯婀娜,穀中大風拂動內襯的桃紅色內衣,在萬叢綠景中甚是出挑,左眼角有一粒雀痣,越顯得那雙杏花眼中充滿誘惑的風情,然後又夾著一種令人畏懼的殺氣。

“金木,”小雀捏緊了我的手,“頭前那個方臉的是烏七,那個女的是他妹妹叫烏八喜,壞死了。”

“咦,這不是穀主的孩子嗎?你是叫小雀吧?”那個女子咯咯笑了起來,“我們特地來拜山,怎麼沒見你們的爹呢?”

“這個女人,本官看著怎麼就這麼眼熟呢?”烏七摸著我的下巴看了半天,擊掌道:“這好像是山遊莊子那個老頭送來的畫像上的女人,妹子,就是紫眼睛女人的那幅畫,老頭子要用一箱黃金換她呢。”

“是信遊山莊,大哥,”烏八喜瞥了她大哥一眼,“就她呀?她相公願意以一箱黃金來贖她?媽呀,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哪。瞧瞧,同她那個陰臉相公一樣是紫眼睛的,畫上看去還挺漂亮的,如今當麵看怎麼還不如寨子裏挑泔水的呢。”

我心中一動,段月容還專門為我拜山了嗎?正要開口相問,有人卻抓住我的手。我低頭一看,是那兩個冒失孩子,他們臉色早嚇白了,可是表麵上還是很勇敢,緊緊提著手中小號的兵器,抿著嘴看著他們。

“我爹如果在這裏就沒有你這個女人笑的分了。”小虎一揮大刀,對烏八喜沒好氣地說道。那女子卻似恍然大悟道:“聽說你娘懷了個怪胎,都十個月了還沒有生下來,所以你們爹帶著她出穀尋高人看病去了,原來還是真的啊。”我暗自叫苦。這虎子太實誠了,本來還想用於飛燕的名以空城計嚇走他們呢。“你才怪胎呢。”小雀恨恨道,“等著瞧,雪狼叔叔和我阿爹會鏟平你們東離山這幫子土匪,替天行道的。”“笑話,我們東離山豈是你們說打就打的,”烏八喜冷哼著,“你們爹就是執迷不悟,攤上這麼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秧子,早點同我結親多好。”“你做你的春秋大夢吧,我阿爹不要你,你就給我阿娘下毒,像你這樣傷

天害理的女人,如果不是看在你是女人的份上,我阿爹早殺了你了。”她的水眸看了我幾眼,卻對孩子們嗬嗬嬌笑道:“你爹舍不得殺我呢。”我看這樣爭下去沒完沒了,最主要的是後麵的軍隊也開始哄笑。有的已經往我這邊挪動腳步了,我便低聲讓小雀先往回抄小路躲一下,我

到時以弓箭掩護,然後乘錦繡二號發射之前,施輕功逃脫,結果這兩個小孩的家族榮譽感令他們誰也不肯先走,還是勇敢地站在我身邊。我著急間,烏八喜的長劍出鞘,那劍渾身發著烏碧的幽光,極其寬厚,就連男人都沒有使用這樣看似笨重的武器的。烏八喜笑道,眼中閃過一絲殺意,“反正今天桃花源神穀將會煙消雲散,

這位妹子,回頭不如讓我將你獻給潘將軍奉茶吧。”茶字未出,她早已夾著一陣風向我衝來。我急忙抽出虎子的大刀匆忙一擋,立時虎口發麻,差點脫手。“這位女英雄,可曾聽過唇亡齒寒的道理?神穀和貴寨雖有過節,但我

們皆在這大山之中逍遙自在,不受朝廷約束。但若是神穀消失了,東離山便是

下一個目標。潘正越這正是花言巧語、利誘相加,要桃花源與烏龍寨自相殘殺。”我忍著痛,“你難道沒有聽說過潘毛子的惡疾嗎?喜歡虐殺漂亮的女人。依女英雄這般貌美,可真要三思啊。”

烏八喜一愣,拉著馬退後一步,不自覺地摸上俏臉沉思起來。我心中一喜,心想烏八喜身為女子,自然明白潘正越看她的目光。

沒想到烏七卻嗤道:“俺們烏龍寨已受朝廷招安,我同妹子是四品校尉,也是朝廷命官。潘大將軍對俺們綠眼有加,如何會殘害……啊……那個……良啥的。”

“校尉大人,”旁邊一位正裝將軍,想必是周朝右參軍王加禾,忍住笑好心地提醒道,“你同大小姐現在乃是我大周四品校尉,大人對您青眼有加,又豈會殘害忠良?”

“正是、正是,”烏七嗬嗬大笑一陣,“妹子,把這個女人拿下,別打死就成了,幹脆把手剁下來吧,好歹值一箱黃金。”烏八喜揮刀即來,霍然有聲,所劈之處,立時山崩地裂,天地變色。烏龍寨的嘍囉大聲叫好,就連周兵也不禁咋舌。亂世啊亂世,造就了多少個身手不凡、武藝了得、心狠手辣的女終結者啊。

我定神後退,擰身使輕功向一處高壁蹬去,在烏八喜沒意識到之前,我已經張弓射向烏八喜,看在她是女人的麵上,隻是射中她持刀的左臂,萬萬沒有想到她那超大超重的鐵劍砸下來,把她的右腳趾生生砍了下來。

眾人皆驚,烏八喜的眼神一下子駭然,放聲大叫。雪狼在我身後大喊:“金木。”烏七策馬飛衝上來,我急退著滑下斜坡,借此機會,夾起兩個孩子施輕功

擰身回撤。天地開始響著悶雷,烏七大怒道:“統統剁成肉醬。”他吹了一聲口哨,卻見周圍無數人躥了出來,一個個惡狠狠地盯著我們。

我心想完了完了。我抱著兩個孩子跑不動,將箭頭指向烏八喜,對兩個小孩大喝:“快往回跑,不然我就要陪你們死在這裏了。”

虎子拉著哭泣的小雀施輕功狂奔,有人向小孩追去,我隻得改了箭的方向,連射五支,擊斃了三個嘍囉,使得雪狼接住兩個孩子往回走。

我躍至高點,漸漸箭袋空了,有人從後麵登上我所在的坡上,一把勒住我的脖子,又有人踢開了我的長弓。烏七躍上來,狠狠地踢了我幾腳,每一腳幾乎都命中我的蜈蚣眼。

我的狂性也上來了,乘機猛地用一隻能動的手猛地鉤住他的腳,將他絆倒,然後狠狠咬上他的耳朵。眾人大叫著將我們分開。雨漸漸下大,我的嘴裏是烏七的左耳朵,我的脖子上架著一把銀晃晃的大刀,刀握在那個大周將領手上。

我用一隻眼看著他,吐出那隻耳朵,哈哈笑了起來,“一隻耳,我是你黑貓警長,最好快走,不然我保證把你炸成肉醬包餃子吃!”

烏七的大刀飛來,我睜大了眼睛,希望雪狼快點燃起錦繡二號,把他們全炸成肉醬,好實現我的恐怖威脅。我心裏不由有一絲難受,臨死前別說非白了,就連於大哥也沒機會見一麵。

就在箭離我腦門一根手指的距離時,一道銀光從天而至,大力地削斷了那烏七的大刀,戳入高高的鷹眼石中。刀身亮如銀龍,刀柄上鮮紅的綢布紅火焰一般在大風中不停飄揚跳動著,刀鋒下擺著九個連環在大雨中激烈地顫動著,發出幾乎要刺破耳膜的嗡嗡聲,竟然蓋過了那烏雲中的悶雷。

耀眼的銀光反射到我眼中,我抬手擋了一擋,不可思議地盯著這把似曾相識的“九環烈火刀”,隻覺淚如泉湧。

風雨中有一人高大如巨人,健壯如神祇,昂藏雄壯的身姿挺立在我同孩子們站的巨石之上,銅鈴大眼,如鷹隼銳利地俯視著我們,聲如洪鍾,喝聲如雷,“鼠輩休要傷害無辜。”

我依稀感到我鬆了那張土弓,一屁股坐倒在地上,任雨水灌進口中,我看不見救我那個人是誰。老天爺仍在咆哮,充斥著似要撕裂大地的風雨聲。

虎子和小雀興奮地叫著:“金木,你要挺住,阿爹和東子伯伯他們來救你啦。”

風雨聲中人聲嘈雜,有一雙強壯的手抱起我向後躍去,那個聲音充滿力量地毅然喝道:“放箭。”

然後耳邊飛箭嗖嗖傳來,伴著巨大的爆炸之聲,那恐怖的嘶喊之聲震耳欲聾,錦繡二號發射了。烏八喜在大聲慘叫:“大哥。”

“金木,咱們的神器炸死烏七了,還有那個周朝將領。烏八喜跑了。”虎子歡快的聲音越來越低。我努力想睜開眼,可是雨太大了,隻能微覷到一個高大的身影從風雨中走

來。小雀過來扶起了我,頭一次用敬稱緊張地問著:“金木姨,你可好?”“多謝這位妹子救下我家的這兩隻活獸。”那人聲如洪鍾,充滿男子氣概,傳至我的耳中,竟然壓過了風雨之聲。我的腳有點小扭到了,借著小雀和虎子站了起來,眼看要摔倒,一隻有力

的手扶起了我。“多謝……”是大哥嗎?我這樣想著,然後我的手慢慢痛了起來,因為這人開始捏緊我

了。我的心又開始緊了起來,欲掙脫那鐵鉗一般的手卻不得。我心下害怕起來:大哥會不會以為我是奸細而傷害我?“你可認得西安原府小五義……”那位穀主的手開始打著戰,我的手被他

捏得生疼。雨漸漸小了下來,我得以睜開了眼睛。雨水依然無情地淋澆著這個荒謬的世界,透明的雨珠如細流一般滑過我的

臉,滑過那人如戰神一般線條剛毅的臉……他的須發如鋼針,根根在風雨中因激動而顫抖,他的銅鈴眼盯著我,閃著狂喜和辛酸,他的聲音因為激動和疑惑而低沉喑啞:“你、你可是四妹?”

“隻望妹妹記住,無論發生什麼事,飛燕永遠在你身邊聽候差遣。妹妹即便一生不願嫁人,隻要飛燕擊退突厥,能活著下了這廟堂,飛燕亦可一生不娶,陪著妹妹遊曆天下,泛舟碧波,了此一生。”

那人溫柔誠摯的話語猶在我耳邊回響,八年前那最後一聚,他對我和碧瑩

微笑著,“二位妹妹千萬珍重,飛燕此去定要擊破突厥,剿滅竇家,好還天下蒼生和小五義兄妹一個平安之地。”我呆呆地凝望著他,恍若隔世的狂喜衝進心田,滿腦子都是那人少年時代無拘無束的豪邁大笑聲,還有那硬紮紮的大胡子。“我家四妹的眼睛不是紫色的。”他的大眼中閃著不可思議,依然緊盯著

我的紫眼睛,向我跨近一步大聲問道:“你可是我家四妹,花木槿?”淚水混著雨水,流進嘴裏,猛然驚醒那心底無盡的辛酸和委屈。是啊,當初的非玨都沒有認出我,於飛燕又怎會認出破相紫眼的我。垂下

悲傷的眼瞼,我慢慢掙開了他的手,默然地低著頭,一瘸一拐地往回走著,依稀感到眾人的視線集中在我的身上。過了一會兒,有人來到我的眼前,擋住了我的去路,發梢流下的雨滴澆不

熄那人身上強烈的陽剛之氣,迫得我不得不抬起頭來。他目光依然如炬地再一次大聲問道:“你可是我家四妹,花木槿?”我抬頭望了他許久,再也忍不住,慢慢地伸出手,抓住他的胡子,狠狠一

揪。

所有的人都看得呆了,他卻仰天哈哈狂笑起來,一把將我抱起來,轉了個圈,等放我下來的時候,大大的眼睛裏卻布滿了紅紅的血絲,他的大手摸著我的腦門,反複說道:“四妹果然活著,四妹果然活著!”

我驚魂未定地看著他。這才想起來,他小時候總喜歡把我高高舉起,在空

中轉著圈。我一時分不清現實和記憶,隻是怔怔地望著他喃喃叫著:“大熊!”他把我緊緊擁入懷抱。我慢慢抓緊他的衣襟,聽著耳邊淅淅瀝瀝的雨聲,

腦中一片傷感的茫然。過了一會兒,於飛燕放開我,又從頭到尾看了看我,眼睛又紅了許久,不由分說,蹲了下來,一下子背起了我。我趴在於飛燕的背上,微抬頭,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天放了晴,昴日星官小

心翼翼地貓在雲彩裏露了個頭,映著晴空的彩虹,稀疏地照耀著神穀。我的大哥,一邊背著我,一手牽著小雀往回走。小雀笑得如同雨後淨空,不時地抬頭看著我和於飛燕,如同小時候我們幾個女孩子一樣崇拜地仰望著他,開心道:“大哥可是世上最厲害的大英雄

啊。”

大熊的娘子長什麼樣呢,莫非是翠花那樣的健壯豪俠女子?

我帶著一堆問題,輕聲道:“恭喜大哥娶大嫂了。”

於飛燕背著我往前走,他扭頭,對我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兩聲,“待會兒咱就能見著你大嫂了。你大嫂懷著孩子,都十多個月了,就是生不下來,俺也急了,就帶她到穀外去見一位醫生。那位醫生真是好人,說是你阿嫂馬上就要生了,本欲帶著徒弟同俺們一起進穀來,偏在山下聽聞潘毛子右參軍夥同東離山攻打南陽山,俺便先同你大嫂進穀,幸好趕上了。這下子正好也請這位大夫給你看看腳。四妹妹這兩年身體大好了嗎?”

於飛燕似乎很開心,想是故意繞開我這兩年流落在外的生活,隻是絮絮地講著他這次出穀的原因。而我實在太累了,漸漸地神誌開始迷糊起來,到後來也沒有聽到於飛燕在問什麼,隻是胡亂地支吾著,“好啊。”

很多年以後,小雀告訴我,那時天邊彩虹燦爛無邊,於飛燕不知道他背上的我已經陷入昏睡,隻是不停地說著話。他表麵上掛著笑,可是赤紅的眼角卻不停落淚,同雨珠一起堆在胡楂上,然後一路淌著到家門口。

小雀說,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她的父親這樣感懷。

過了一會兒,我昏昏沉沉地醒來。小雀大聲歡叫著衝進門去了。於飛燕把我放到了地上,他正跪在自家門前為我的傷腳正骨,一陣刺痛中我完全清醒了過來。

“四妹可好?”於飛燕關切地看著我,心疼道:“大哥得替你正正骨呢。”

我定定地看著於飛燕,忍痛搖著頭,“多謝大哥,我還好。”

“四妹忍著點痛,家裏有你家大嫂和大哥一起製的金瘡膏,是用穀地的菊花研製而成的,藥效極好。”於飛燕嘿嘿笑了幾聲,轉頭對著門裏大吼著:“屋裏頭的,還不快出來,看誰來了。”

我努力扶著紅翠姨娘,才沒有被於飛燕的叫聲震倒,嘴角不由一歪。我家大哥還是老樣子,永遠是這樣充滿活力,中氣十足。

小雀先跳出門來,緊張地攙著一隻套著亮銀鐲的皓腕,“阿娘慢一點,阿爹和四姑媽就在這裏,別急。”

我打起精神,微伸頭,卻見另一隻玉手微搭著黝黑的木門,更映得那婦人膚白如雪。雨後清新的空氣中走出一個隆著肚子的高個佳人,雖是粗衣布釵,卻難掩其閉月羞花、沉魚落雁之貌,那兩點漆黑晶瞳仿佛是最深的湖心,卷滾著無限的波濤。

我愣在那裏半天,過了好一會兒,才借著於飛燕站了起來,一跳一跳地來到她的麵前,用力擠出一絲笑容,對我的大嫂福了一福,“大嫂。”

我記憶中那一向冷然的臉上竟然湧起一絲紅暈,垂下頭虛扶我一把,“很久不見了,木槿。”

我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與她相視許久,但笑不語。

“我說了吧,木槿,是熟人吧。你嫂子自俺離開原家後便一直跟著俺,”於飛燕嗬嗬笑道,“快有七年了吧,珍珠。”他溫柔地喚著她的名字。

她的明眸柔順似水,略帶害羞地點了一點頭,“都有八個年頭了,夫君。沒想到還能再活著見到木槿。”她抬頭看著我,柔和地笑著。

這是我以前從未見過的溫良嫻雅的笑容。

“我也沒有想到。”我怔怔地看著她,訥訥說道。

我們三個人站在原地寒暄了一陣,然後是一陣奇怪的沉默。可能是陽光漸漸烈起來,我的頭開始昏眩。紅翠幹娘提醒我們進屋,我們才如夢初醒地進了屋。

我在紅翠幹娘的幫助下,上了據說於飛燕和他媳婦精心配製的“菊花鎮”金瘡藥,傷口開裂的右眼處又敷上了幹淨的白布,然後我又換了一件幹淨的衣物,紅翠幹娘扶我躺下。我透過窗欞的縫隙,看到於飛燕麵目嚴肅地同眾人說著什麼,大眼睛布滿了血絲,偶爾聽到他激動地提起我的名字,看他們不停地瞟向我所在的屋子,估計主題還是關於我的。

大熊怎麼就娶了當初在紫園最具管理素質、有最高管理能力和最有管理前途的珍珠了呢?我稀裏糊塗地想著。最後藥起了作用,帶著滿腹疑問,我陷入昏睡。這一睡連身也沒有翻,錯過了中飯和晚飯,一直到了半夜支腿時扭到傷腳,這才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隻見床頭站著一個高個黑影,正看著我,我嚇得跳了三跳,才驚覺是珍珠。她俏麗的臉在燭光下定定地看著我,深幽難測。

我定下激烈跳動的內心,盡量平靜道:“這麼晚了,嫂子怎麼還沒有歇著?”

她沒有回答,隻是看著我。窗欞處漏進來的風拂著燭光飄忽,映得她在地上的身影,忽長忽短地變著形。往事和現實交錯中,令我有一種錯覺,我仍在永業三年,秦中大亂的噩夢中,而珍珠隻是夢中的一個鬼魂。

腳上的痛驚醒了我,不,這不是夢。

我努力坐起來。她沒有過來扶我,一手叉腰,一手微籠著高高隆起的肚子站在我對麵,輕輕道:“對不住,我吵醒你了。”

她的臉在陰影處,看不清她臉上的誠意,唯能感到那目光冰冷地看著我,就跟小時候她冷著一張俏臉,攜著紫玉牌來檢查各個院子一樣。那時無論多有資曆的婆子或是執事都得對她微彎腰,恭恭敬敬地稱她一聲:“珍珠姑娘好。”

我有點冷,咽了一口唾沫,拉起了被子包著自己,微靠在枕上,“嫂嫂還沒睡呀。”

“飛燕去神穀入口接大夫去了,幹娘年紀大了,白日裏受了驚,早早睡了,我也不敢驚擾。”她微微移開目光,慢慢移過來坐在我的身邊,指了指我腳邊的一襲薄被,“我想著你的被子有點單薄,便取了一床來,再說我也睡不著,索性守著你吧。”

她蔥白細嫩的手指有些局促地撥弄著鬢邊簪著的一支珠花。

我心中一動,這支珠釵我見過。以前於飛燕一直托我保管,因為那是他苦命的娘親留給他唯一的東西。剛到子弟營,勢利的連教頭總找他碴向他敲竹杠,於是他便老讓我替他藏著。

於飛燕既然將這支珠釵贈予她,可見是真心愛上她了。然後我注意到她穿著一身粗布衣服,頭上身上除了這支珠釵,也沒有任何首飾了,這幾日在神穀生活,也知道這裏的人們隻以後麵半山腰的田地種些農作物為食,或是從“菊花鎮”處采得菊花子培育這種具有奇特醫效的菊花,秘製金瘡藥,並一些漁獵之物偷偷潛下山到汝州城中換些什物為生。有時遇到南陽山的土匪封山,便無法出穀。我不禁心中感慨,大熊還真過起了采菊東籬下的生活,隻是如此太過清苦。我便暗中打定主意,等出穀後,定要從君記中悄悄調出些銀子來接濟大

熊。隻是大熊性格剛烈,得給一個不傷其自尊的借口才好啊。

孩子們的壓歲錢?嫂子和幹娘的見麵禮?

我正想得出神,珍珠輕輕開口道:“那一年,原三爺同飛燕攻入西安城中,救了大夥,也救了我。那天晚上,南詔兵正好起了內訌,看守我的士兵忙著到前麵去打仗了。”珍珠笑道,“我們幾個出去便是一場混戰,夜黑風高,根本不知道哪個是自己人。眼看就要被人亂刀砍死,他就像天神一樣出現,救了我。”

一說起於飛燕,她的眼神和表情都柔和下來,雙頰泛起玫瑰色,因懷孕而微微變圓的臉愈加嬌美豐豔,柔柔道:“他被貶為罪員,我便跟著他。一開始他老對我吼……說什麼大老爺們,不要娘們貼在屁股後頭跟著。”

我和她同時笑了起來。我幾乎可以想象著於飛燕頂著大胡子,對人發飆的樣子。

“這些年日子雖清苦些,可是他對我真的很好很好。”她低眉順眼的,一副小媳婦樣,再無半點在紫園統領幾千號人那大丫頭的傲氣。我在心中嘖嘖稱奇。

我們一直聊著,幾乎把珍珠和於飛燕這幾年的事聊光了,珍珠還是像在紫園那樣的穩健成熟,一點也沒有提我這幾年的生活。

不知不覺,我們迎來了一陣沉默。我看向腳邊珍珠取來的薄被,被角上繡著一枝粉豔的桃花,讓我想起了初畫。

不想珍珠也微微歎了一口氣,“那年秦中大亂,派出去找初畫的人回說她被大理的蒙久讚擄去了,生了一個孩子,死在了蘭陵,可憐的初畫。”珍珠的眼眶紅了,眼中也有了恨意。

我想起了初畫說過,珍珠一直待她很好,便溫言道:“嫂子,其實初畫她很幸福。”

珍珠詫異地看向我。我便把初畫的遭遇說了一下,她走的時候躺在深愛的丈夫懷中,聽到了心愛的兒子喚她一聲娘親。

珍珠的妙目睜得大大的,專注地看著我,一字不落地聽著。我第一次看到她臉上的表情這樣複雜,從驚詫、憤怒、震驚、欣慰,到最後滿臉淌滿熱淚。“初畫,我可憐的好妹妹。”珍珠捂著嘴,失聲痛哭起來。

她漸漸平複悲傷的心情,我也停止了安慰。我們兩廂坐定,隻見她猶帶淚珠的麗瞳深幽地看著我,一時沉默是金。過了一會兒,我聽到她歎了一口氣,“方才說了這麼多話,木槿一定口渴了吧。”說著便撫著肚子站了起來,替我倒了一杯茶水。

“這是你大哥製的三七麗顏茶,裏麵還加了玉竹、玫瑰花什麼的,”珍珠柔聲道,“原是針對我身子虛弱而製的花茶,你大哥還說是有美容的功效,反正用的全是自家藥園子裏種的草藥。因裏麵有三七,孕婦不能用,所以我一直給幹娘煮著吃,今天看了你的樣子,想起來給你也煮了一些。方才聊初畫入了神,茶都涼了,我再去溫一遍吧。”

“不用了。”我趕緊起身。讓一個大肚婆半夜裏伺候我喝茶,而且還屬嫂子的輩分,這算什麼。我一下子叫住她,接過杯子大喝一口,“大嫂快歇著,我正好有些冒汗,有點溫用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