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誤會了,清。”宋明磊歎氣道,輕輕將原非清的手鬆了開來,然後握緊放到胸前,“清,我要留著她對付三瘸子。”
“胡說,你胡說。”原非清的淚水灑下,使勁掙開他的手,“你若要對付三瘸子,為何不早對我說?為何要用淑琪的手鐲來勾起我的舊事,好讓我下不了手?”
蘭生的手腳越來越自如,心下也越來越駭然。心說:這個原非清怎麼這麼像個娘們,同宋明磊拉扯不清?
宋明磊複又上前一步,沉聲道:“我若不這樣做,隻怕你早殺了她了。她若一死,三瘸子便將我們的秘密全部公諸於世了。清,你知道我最想做的是什麼嗎?”宋明磊執起原非清的手,誠摯道:“我最想做的便是看到你黃袍加身,一統天下,那樣,還有誰會來奪走你心愛之物,還有誰會來分開我們呢?”
原非清的臉色漸漸緩了下來,充滿希冀地反握住宋明磊的手,“你說的可當真?”
宋明磊再次綻開笑容,目光深邃起來,微俯身,就在蘭生眼前,深深吻上原非清的唇。
蘭生本已活絡自如的手腳,就此僵在那裏。
蘭生緊緊閉上眼,連呼吸都幾乎要忘了,腦中一片充血,隻聽耳邊衣衫滑落的聲音,伴隨著男人不斷粗重的喘息之聲,空氣中漸漸洋溢著一股濃鬱的歡愛氣味。
過了一會兒,原非清聲音迷離地道:“磊,你現在越來越大膽了。”“跟我回去吧,”宋明磊輕笑著,“非煙等我們都等急了。”蘭生微睜眼,卻見宋明磊替原非清整了整衣衫,然後拉著他的手,就要往
前走。原非清上前兩步,忽地停住了,宋明磊疑惑地看著他。原非清猛然掙脫他的手,回首提起那把珠光寶氣的匕首直指花木槿。宋明磊的麵色驟變,“清,你……”“磊,我信你,你說什麼,我都信你。”原非清淒然道,“隻是,我卻不
信我自己了,我萬萬不能留下這個賤人來偷你的心。”說畢,那酬情在黑夜中
銀光一閃,直奔花木槿的喉間。蘭生一下子跳了起來,想出手相救,已經晚了。卻見暗夜中,戴著金剛鑽手鐲的那隻纖手猛地一抬,匕首撞擊到手鐲發出
一聲鏗鏘的巨響,餘音似要擊破人的耳膜。那手鐲一下子裂成兩半,原非清手中的酌情也被震飛出去,釘在蘭生的頭頂,黑色絲絨布被震了下來,夜明珠發出黃光。眾人的眼前一亮,而花木槿的手臂上血流如注。
眾人一愣之際,花木槿的身影卻如鬼魅一般從床上躍起,微揚手,原非清漂亮的臉上已出現一道血痕。
花木槿一下子往他的肩頭紮去,原非清血流如注,放聲痛叫,她乘機點住他的穴道,一手夾著他,那雙湛亮的紫眼冷然地看著宋明磊道:“宋二哥,你若還想看到他活著黃袍加身,就勞駕你放我出去。”
花木槿的手中握著一塊尖銳的綠色碎片,好似是打碎的翡翠台的碎片,蘭生驀地振奮了起來,心道:這個花木槿是何時藏起了這塊碎玉片的?
他用力地取下頭頂的酬情,跳到花木槿身邊,試著獰笑地大聲道:“不錯,宋明磊,你若還想看到你的兔相公好好活著做皇帝,就快點放我們倆出去!”
月光照進竹屋,空氣中散發著樹木的清香,混雜著因為暴雨而新翻的泥土味道,我忍住手上的疼痛,握緊手中的碧玉碎片,直抵原非清的咽喉。原非清扭曲的臉上顯著恐懼和憎恨,咬牙切齒道:“你這個賤人,我要將你碎屍萬段。”
“好說,駙馬爺。”我微俯身,看著他的眼冷笑道,“不過在你將我碎屍
萬段前,我必將你的漂亮臉蛋劃個稀爛,再把你的身子捅成個馬蜂窩。”原非清立時害怕地看著宋明磊。宋明磊輕輕一笑,上前一步,如真似假地欣喜道:“四妹,原來你的手沒
有事啊。”“有勞二哥關心,木槿的手是重重扭了下,但足以殺死你的寶貝‘清’了。”我的手微動,原非清的臉上又多了一道血痕。下方立時傳來他的慘叫,“磊,快快救我,再這樣下去,這個賤人要劃花了我的臉了。”那慘叫聲漸漸變成恐慌的抽泣。宋明磊終是停了下來,淡笑道:“你真的以為你能逃得出去嗎,我的好四妹?”
“我的好二哥,確然我勝算不多,”我拉起手下的原非清,向前一步,“不過,既然活著逃不出這盤絲洞,不如就讓原家大少爺來陪葬,豈不快哉,豈不劃算?”
“不錯,昊天侯,識相的快點讓路。”
一旁傳來一聲奇怪的暴喝。我斜眼一看,是那個在我意識不怎麼清時,被當作東營暗人而拉進來的小和尚。完了,我怎麼忘了還有這個和尚,帶著他怎麼逃得出去呢?
窗外人影閃動,可能是宋明磊或是原非清的隨從發現了。該死,我表麵依然強作鎮定,身上已是冷汗浹背。那個和尚卻懵然不知,依然信心倍增地學著我,對著宋明磊惡狠狠地喝
著:“俺們有駙馬爺陪葬,賺……”宋明磊還著淡笑,天狼星一般的亮眸瞥向那和尚,他立時躲到我的身後,“賺、賺了。”
“四妹是怪二哥逼你吃那無憂散吧?”宋明磊對著我歎了一口氣,眼神微向窗外一飄,“隻是四妹也當知,你那心上人並非如世人所想那般素絲無染,你也知道他同你那寶貝妹妹有過……”他頓了一頓,看著我的眼繼續道:“我們原家乃是天下第一的豪門大戶,又如何能容得下妹妹同段妖孽的七年過往?聽說二哥還有了一個小侄女,叫夕顏吧,比我家的重陽還要大上兩歲呢,”他滿懷惋惜地用那垂憐的目光俯視著我,宛如一個殷勤的兄長苦苦規勸不聽話的妹妹,“二哥隻是想讓妹妹忘了那些傷心的往事,好從此自由自在地生活,為何四妹要這樣曲解二哥的一片苦心呢?”
有人在我的心中割下深深的一道口子。我抬眼再一次認認真真地看著眼前這個俊美的青年。
曾幾何時,那曾是如水清澈的少年,那個在亂世中陪我衝下山去的勇敢溫和的二哥,變成了這樣一條卑鄙的毒蛇。
“二哥,你可還記得那一年陪我下山時說的話?”我毫不留情地一拎原非清白嫩的脖子,後者一陣痛呼。
“那時四麵南詔兵圍追堵截,我們十來個子弟兵眼看是活不成了,我又驚又怕,可是二哥渾身是血,卻依然如明月清風,朗聲對我說,無論我吃多大的苦,受多大的罪,都不能不遵守小五義的誓言,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慘然道,“那時的二哥對我說,隻要活著就比什麼都好,想是二哥已然忘卻了。可是這八年來,木槿無時無刻不敢忘記,每每想起二哥對我說的這句話,便忍不住落淚,一直等著能有機會見到二哥。現在見著了,可是二哥已然麵目全非了。”
話到最後,我忍不住淚盈滿眶,一甩眼淚,大聲喝道:“當年那個陪我和那一千子弟兵衝下山去,重情重義、笑傲生死的宋明磊到哪裏去了?”
宋明磊漸漸繃起了臉,凝著我的眼神微有恍惚。就在這一刻,我如離弦之箭一般猛然撞破窗欞,衝了出去。
我剛剛落地,宋明磊的身影撲過來,我手中的原非清猛擊我的胸肋,然後撲到宋明磊的懷中。我不敢逗留,施輕功向密林奔去,一側頭卻見身邊火速跟著一個光頭,卻是那個和尚。
宋明磊的聲音從密林的那端遠遠傳來,卻是從未有過的淒厲決絕,“木槿快回來,出了這屋子,我便保不住你了。”
緊跟著,原非清瘋狂地大叫:“給我殺了這個賤人。”
我的體力漸漸不支,身後有個黑影像幽魅纏身,不久落到我的下方。有人向我揮出利刃,我扭身握著玉碎片向後迎去,手中的碧玉塊被削成兩段,眼看
那人的利劍刺向我的前胸。然而那個死士對我暴突著眼睛,軟綿綿地倒了下去,露出身後站著的一個
血染僧袍的光頭少年,手持一柄珠光寶氣的匕首。又是他,又是他救了我,他到底是誰?可是這個小和尚卻抖著身子跪在一地鮮血中,手中的匕首也掉落在血泊
之中。他慌亂道:“貧僧殺人了、貧僧殺人了,我佛慈悲,阿彌陀佛,罪過罪
過。”他白著一張臉,恍惚地席地打坐就要念經,似要替那個殺手超度亡魂。我目瞪口呆,這哪裏是超度的時候啊。我使勁拉起他,他還是一個勁地坐著念經,眼看第二個殺手就要到了,我
亦在心中咬牙暗道:“我佛慈悲。”然後猛扇這個小和尚一記耳光。那個和尚總算醒了過來,捂著臉,茫然地望著我。我拉起他就跑,“踏雪公子現在何處?”他結結巴巴道:“聽、聽濤閣。”我又跟著問道:“聽濤閣在何處?”他顫著手指點了一個方向,我便拉著他如拖著一根大白蘿卜似的往那個方
向奔去。聽濤閣的方向傳來縹緲的琴聲,正是那首哀傷的《長相守》。我的鼻子微酸,卻又忍不住喜上心頭,定是非白在找我,他一定知道我在這裏。眼前一點黃光微閃,我幾乎要看到那個天人的影子正在窗前聽著芭蕉夜雨,俯在香案上凝神撫琴。忽然,無數勁裝人影衝上前來,為首一人虯髯如鋼針硬紮,魁梧的身影如
鐵塔照著我們,大喝道:“來人報上名來,安敢衝撞武安王府?”我一咬牙,大聲道:“花木槿求見踏雪公子。”天上轟隆一聲,轉眼傾盆大雨又至,滂沱的大雨澆得我幾欲睜不開眼,我
們的周圍早已圍了一圈矯健的侍衛。透過人牆,聽濤閣中,隱約那一點黃光,為首那人一滯,口中暗念了一遍我的名字,似是微帶詫異,複又大聲問道:“來人通報真實姓名。”
我的頭開始昏沉,心中暗焦,恐是宋明磊的無憂散要起作用了。我扶住那個抖得快散了架的小和尚,竭力出聲苦求道:“求這位壯士引路,我身上已中無憂散,求讓我見上一見,再見不到公子便晚了。”
霹靂巨響中,那人揮動手中的大鐵錘,大聲喝道:“東營聽令,刺客來襲,速速截擊。”
我大驚,還未開口,我身邊的和尚卻上前一步,大喝道:“你們這群人如何有眼不識泰山,這可是你們家公子日夜思念的夫人,花木槿啊。”
那個大漢卻仰天哈哈大笑,“你們這兩個不自量力的紫瞳妖人。吾鐵燦子,聞西營近來研製活死人陣及人偶刺客,上品者出任務之時皆紫瞳示人,以懾敵膽。”他猛然收了笑聲,厲聲道,“你們已是這半年來第十次冒充我家夫人之名,前來行刺我家公子的鼠輩暗人了,你這無恥的紫瞳妖人,還敢信口雌黃?”他大手一揮,包圍圈開始緊縮了。
我身邊那個小和尚立刻很沒用地抱頭哭喊道:“別殺我、別殺我,小僧隻是清水寺的夥頭僧,別殺我,我招、我招。”
宋明磊冰冷的眼神在眼前閃過,我終於明白了為何我從昏睡中醒過來,眼瞳卻變成了紫色。
我原來一直以為可能是胡人娘親傳給我的隱性基因遭遇那塊紫殤發生了某種基因突變。我甚至還曾異想天開,莫非是上天要讓我實現了那年七夕拉著段月容說的話:大難不死之後,就要替他長一雙紫眼睛啦?
事實證明,我花木槿太過於浪漫,太過於小資。我的世界觀還不夠成熟、不夠科學、不夠理智。
這一切全是宋明磊一手策劃好的!
我猛然想起那年在暗宮,原非白這樣分析道:他那個被仇恨蒙蔽了眼的姑姑原青舞,曾經設計想借原青江之手,殺了非白的娘親謝夫人,那樣不但可以一舉除掉情敵,還能讓自己畸戀的原青江永遠生活在痛苦愧疚之中,生不如死。
宋明磊果然是原青舞的兒子,他一定是想到,如果有一天我真的逃出了他的手掌心,定會去見非白,於是便不停派新研製的紫瞳人偶化裝成我的模樣行刺非白,而非白一定也曾吃過大虧,不然不會連見都不見,便命武士擊殺所有前來認親的“花西夫人”。
宋明磊盤算好了一切,事實上根本不是我本人真正逃離了那個囚禁我的華麗竹屋,極有可能是他或是他背後的明家人故意放我走。我死在非白手中那刻,便是非白痛斷肝腸、痛悔一生之時,而明家便能實現原青舞的理想,令原家所有的人不得好死,進而報那血海深仇。
我心思百轉間,頭愈加昏沉,口中卻依然大聲喚著非白救我。
非白,求你讓我見見你,我之所以同宋明磊裝瘋賣傻地虛與委蛇,就是想再見你一麵。我不知道我還能抵製那個該死的無憂散多久,我也不知道這一次我昏昏睡去,是否還會有意識清醒的一天,那時我即便活著,亦是行屍走肉的白癡一個,活著亦如死去。
猶記我當時抱著撒魯爾跳下山崖後,又見彼岸花的殷紅。我在彼岸花香間醺醺然,似乎聽到紫浮對我說,這一次我不能再逃,一定要看清我的內心。我看到胸前的紫殤閃耀著熾熱的光芒,灼傷了我的靈魂,難以言喻的渾身劇痛中,那光芒引領著我又回到了這個世界。
初時我隨深澗漂流至弓月城外,便被早已守候在那裏的明家人發現。我再一次醒來,卻駭然看到那張看似無害的春風一般的笑臉,我那八年未見的二哥,宋明磊,亦是明家唯一的後人,明煦日。
其時我傷重至極,口不能言,意識不清,終日在昏睡中度過。他派人在玉門關黃兩鎮,細心照料於我。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等我能起身之時,他便將我軟禁到了清水寺中,在武安王以及原非白的眼皮子底下做起了文章,誰也沒有想到也不敢去想,最是皇親貴戚往來迎送之地,卻暗中藏匿著花西夫人。
然後他便逼我服用無憂散,變成個白癡好加以控製,那枚與我甚是有緣的紫殤這時幫了我大忙,竟然扛住了無憂散的藥性,令我時而清醒。我便假意裝瘋賣傻,用金銀珍玩做些小玩意兒,隨意亂丟,引起那些守衛的貪婪之心。我乘他們不注意時,灑了迷藥,逃出去熟悉地形,直到今天半夜,莫名其妙地看到那個小和尚在池邊哭泣,而看守我的這條信犬居然還認得他。
我看他雖然骨瘦如柴,但腳步輕健,認定他必不是一般人。一開始我以為他是宋明磊的暗人,後來卻驚喜地發現不是,便向他求救,然後漸漸疑惑,始終不明此人究竟是過分好運地逃過了張德茂,還是裝瘋賣傻,抑或是中了某種催眠的暗人。
雨水灌進我的眼中,我分不清臉上流的是雨水還是淚水,看著那一點昏黃,使勁揮舞著酬情,但又不忍真正傷到那些忠誠的衛士,氣苦至極,反而哈哈大笑起來,“花木槿愛原非白一萬年。”
聽濤閣的琴聲一下子停了下來,我精神一振,非白聽到了!
正要再喚非白,卻聽有人狂呼“小心”,我一回首,是那個被按倒在地的小和尚對我大叫著。隻見迎麵一支利箭穿來,我微側身,險險地躲過那支鐵箭,人卻倏然滑倒,滾下屋脊,一頭栽倒在放生池中。
我欲浮上水麵,卻見那個小和尚不知何時,掙脫了那幾個武士,隨我跳了下來,正好壓在我身上,將我壓沉了下去。黑暗的水麵再一次覆蓋了我,冰冷的池水湧進我的鼻口,我依稀看到岸上
有個白衣身影顫聲驚呼:“木槿,是你嗎?”是非白嗎?我暈暈乎乎地想著。那白衣身影似乎也在往池子裏跳。非白、非白……無憂散開始起作用了,同池水一起奪去了我的意識,我沉下水底。
我渾身如置冰窖,好冷、好痛,渾身都痛,痛到我的骨髓、我的每一個細胞。這種感覺就好像我剛投胎時的那種新生命掙紮的痛苦。
我漸漸恢複知覺,好像有人在剖開我的腦子,然後使勁對我喊著什麼,“快醒來,莫要再睡了,你若是再不醒來,咱們倆就真得全完蛋,你快醒來,阿彌陀佛,求你不要再害我了……”
是誰?鼻間飄來一股泥土的清香,耳邊是嘩嘩的雨聲和人馬的嘈雜之聲,空氣中流動著極為不安的氣氛。我使勁把眼睛睜開一條縫,隻能看到一片綠色,耳邊一片急切的馬蹄之聲,我到底是在哪裏?“木槿、木槿,”大雨滂沱中卻聽有人淒厲地呼喚著,“對不起木槿,我剛剛沒有認出你來,你生我的氣了嗎?我知道你就在附近,你快出來呀。”“屬下求請公子萬萬先息雷霆之怒,西營既然如此拚死一搏,必是夫人沒
有再落在他們手中。老夫和韋虎帶人到前麵引開西營追兵,素輝護著公子退回西安,速尋對策。如今之事,東西營皆無退路了,老夫必然為公子尋回夫人,隻是公子千金之軀,若是有恙……”這是一個老者的聲音。
“你且住口,快閃開!”那個聲音再次斬釘截鐵地喝道,“剛才一定是木槿,她一定是逃出來了。我居然會沒有想到,這個宋明磊可以在眼皮子底下藏起她了,這是他最擅長的把戲。我真真糊塗,我等必須快些找到她,韓先生,你莫要攔我。”
那個叫韓先生的帶著哭腔苦求道:“老夫求公子三思。夫人這些年漂流在外,雖是堅貞節烈,然內心早已是千瘡百孔,即便夫人此次僥幸逃出,如若得知公子有恙,必定痛斷肝腸,安有活路兮……求公子再替這些年隨侍的武士家臣多想想,有多少人已為了公子……”
我想動彈一下,可是一人卻死死抓住了我的手。雨水順著我眼上方的青葉倒流進我的眼中,然後沿著我的鼻,滲進我的嘴,一片鹹腥……
火,好大的火,我在火海中翻騰。我記起來了。這是永業三年的那一場大火,我在一線天用火攻擊敗了胡勇,打贏了第一仗。為什麼我的戰術不起作用了?那火全部回了過來,火舌卷起我和君家戰士的衣角,一片嘶聲呼喚,我在火中慘叫,胡勇的軍隊湧進君家寨,無數的士兵在殺戮淫掠,我眼睜睜地看著夕顏的小身子被砍成兩段,血流了一地,眼前無數惡魔的臉,耳邊是活捉花西夫人的喊叫聲……
一人高呼:“莫問快走!”
我抬頭卻見一個長發飛揚的紫瞳戰將飛奔而來,偃月刀一路披荊斬棘,還未到近前,卻忽地被人從後麵一劈兩半,露出背後那個酒瞳紅發的惡魔,烏黑的指甲拎著段月容血淋淋的人頭,然後對我不斷獰笑著……
無數的過往在腦中風馳而過,然後隨同一個白色的身影,漸漸地飄向遙遠的角落裏,仿佛一幅濃麗的畫麵漸漸在我腦中褪色。我依稀感到這是非常重要的東西,萬萬不能離去。我伸出手,卻隻是抓住一片虛無。
誰在用針紮著我的額頭?好痛,我再次恢複了意識。我微一偏頭,有樣東西便紮到我的眼上,奇痛難忍,我輕叫出聲,卻發現喉嚨如灼燒著一般。
隻聽有人低咒:“該死的,老夫明明下了很重的麻藥,她如何會醒?”
“莫非是她胸前嵌著的紫物?”那人的聲音充滿了驚詫。
我的身上陡然一涼,這才驚覺身上沒有穿一件衣物。那個聲音帶上了無限驚恐,仿佛看到了這世上最最恐懼的魔鬼,“老天爺,這不是那塊紫殤嗎?已經二十年了,怎麼可能?”
“喂,老東西,你在看什麼?”一人暴喝出聲。我的身上又蓋回了某種粗布被單。
“放肆,我乃醫者,豈如你這種惡俗之人所想的不堪?”那人的低咒聲更大,“你這蠢和尚,愣著做什麼,還不快紮她的睡穴?”
然後有人使勁摁著我的頭,又有人抱住我,“夫人忍住,別哭啊,我找來的這位江湖郎中會救你的!”
啊的一聲,有人哀叫,那個“江湖郎中”鄙夷道:“蠢和尚,還不快同她說說話,轉移注意力。”
那人立時唯唯諾諾地改口道:“對不住、對不住。夫人哪,這位神醫大人,在給你縫傷口。你的這位夫君大人,還有那群手下,簡直就是如狼似虎啊。那下手也忒狠了點,難怪你不回到他身邊哪。哎,別動、別動,你剛剛掉水裏時,眼角撕裂了,手是被那個昊天侯給擰的,可憐見兒的。咱們在水裏浸了一陣,所以有點發炎哪。你莫要動了,放心吧,我們安全了。”
一陣丁丁當當的器物碰撞聲,那個神醫歎了一聲,“老夫已然盡了全力,接下來就看她的命數了。我這裏窮鄉僻壤,亦沒有什麼看護,更別提丫鬟了,你且看著你家夫人吧。”
一陣陣謙卑的諾諾之聲,然後是腳步走出屋子的聲音。
“老匹夫,等她好了,看蘭爺我怎麼治你。”有人在咬牙切齒地小聲罵了一句,然後是長長地噓了一口氣,似乎在努力地緩解憤恨鬱悶之情。
過了一會兒,就在我昏昏欲睡之時,那聲音又悄悄附在我耳邊道:“喂,花木槿,你放心啊,這個江湖老郎中雖然脾氣暴了點,但肯定不是壞人,他救了我們。而且有我在你身邊,無論是那兔相公昊天侯,還是你那天仙外表、惡魔心腸的夫君,都不能傷害你了,你放心好好休息吧。”
那個聲音接著又信誓旦旦,囉裏囉嗦地說了一堆,卻帶著一絲說不出的滑稽,讓我又安下心來。
我有些茫然地想著那個我的夫君是何許人也。哦,想起來了,是餘長安!那個出差的夜晚,我回到我們的小區裏,我的丈夫還有那個同他肆意纏綿的雪白的身體。
難道長安還想要殺我?是了,他不想離婚,不想我分掉他的一半財產,須知上海現在房價多貴啊!有多少人摧眉折腰事房產,終生為奴亦無憾!這樣一來,不但不用分給我錢物,還能順利得到我的保險費吧。我既驚且怒,不安地又進入了夢鄉。
不知過了多久,我在一片鳥語花香中醒來,我想睜開眼睛,好疼。眼前是竹屋,白色的布幔,床的四角各掛著四個銀熏爐,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草藥的香味。
這裏是哪裏?我是誰?我是誰?我努力想著,胸口猛然一片灼熱,仿佛啟動了無數的往事,驟然間,兩世
的記憶如洶湧的海嘯衝擊著我的心靈,最後定格在一張天人之顏上。花木槿愛原非白一萬年。原非白、原非白,這個名字好像是迷霧中的明燈,照亮了我的內心。是
的,原非白,我是為了原非白才會想同撒魯爾同歸於盡的,我才會想方設法逃離宋明磊,我隻想再看看原非白。如同每一次從無憂散的藥性下僥幸清醒過來一樣,心中的喜悅漲溢著我的心,感激的淚水奔流下來。
曾幾何時,我最最痛恨的紫殤變成了我最最喜歡的寶物了。我感激地想去摸摸那塊紫殤,微動了一下手,這才感到眼角邊一片刺骨的疼痛。為什麼眼前的景物都是黑白的?還有我另一隻眼睛為什麼纏了紗布?我的兩隻手上夾著夾棍,也纏滿了紗布,手邊有一隻圓滾滾的物體……好像是一個冬瓜……
我定睛一看,這才意識到是一個光頭正趴著甜睡,我微微動了一下手,驚醒了他。一個清秀的光頭少年,興奮地跳了起來,叫道:“花木槿,哦,夫人,你可醒了。”是他?!是那個救了我的神秘小和尚。
“這裏是?”我剛一開口,連我自己也嚇了一跳,仿佛屋子裏忽然飛進一隻公鴨,然後我在奇痛難忍中一陣幹咳。
我動了一下身子,試著爬了起來。那個光頭少年趕緊扶著我,給我的背後枕上一個枕靠。
他好似同我甚是熟稔,口中嘰嘰呱呱地不停說道:“你可嚇死我啦。渴不?餓不?”
他端上來一個土碗,裏麵是黑油油的泛著腥味的液體,上麵還浮著一層黑油。我先是想到早年碧瑩當飯吃的藥,然後聯想起弓月城的原油,總之不愉快的記憶緊跟著翩翩而現,把關於沒有忘記非白的喜悅一掃而光。
於是,我瞪著那碗東西,而那個光頭少年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便細心地低頭吹了一陣。我這才注意到他頭頂的戒疤。我的心中一動:看來此人還真是個和尚,聯想起昨夜的對話,不禁稱奇,這個神秘的小和尚究竟是何許人也?
那個小和尚滿意地抬起頭來,將土碗遞到我的唇邊,笑道:“不燙了,你快喝了吧,那老東西囑咐你醒來後一定要喝了這碗藥。”
我狐疑地看了他一陣,卻見他雙目清亮有神,滿是期待之意,不由心中一暖。我動了一下手,卻無力垂下,隻得湊上嘴去,努力忍著惡心,淺抿了一口,立時五官皺在一起,差點沒吐出來。哎媽,這什麼東東呀?也太難喝了!
小和尚似乎被我的吃相給逗樂了,咭地笑了一聲,然後好奇地也學著我抿了一口,撲哧全吐了出來。他皺著眉,“老天爺,啥玩意啊,喝起來簡直就是毒藥啊。”
然而就是那碗毒藥,讓我幹澀的嗓子奇跡地潤澤了一下。我嘶啞著開口道:“你是誰?”
小和尚木然地瞪視著我有五分鍾之久,笑容斂了起來,然後慢慢地彎下嘴角,“夫人,難道你不記得我了?”
啊?!他是哪位重要人物?
他的嘴角開始抽搐,“不記得我們之間的生死情分了嗎?”
哎,莫非我記錯了,其實我結拜過小六義?
他開始淚眼蒙矓,“小僧從未忘卻與夫人患難與共的日日夜夜,不想夫人還是中了無憂散,將您與蘭生之間的情分忘得一幹二淨。”
呃?是這樣的嗎?看他說得情真意切,泫然欲泣,我疑惑起來。難道還真是因為無憂散,我還真忘了某些重要的記憶?
這時有狗的低吠聲傳了過來,一條烏亮的黑犬躥了進來,嗖地上了我的床,嗚嗚叫著對我甩著尾巴,用一雙晶亮的狗眼睛看了我半天,然後就要往我身上趴,似要舔我。
小和尚趕緊放下手中的碗,“小忠,不要淘氣,快下來。”
他想把黑犬抓住,可是那隻黑狗卻靈敏地繞過了他,跳到我的床內側,圈趴在我身邊,把狗腦袋枕在我的腿邊,一副守定我的樣子。我微低頭,對上黑狗同樣清亮的眼睛,心裏一動:這宋明磊的狗怎麼也跟著我?它好像一點也不怕我和這個蘭生。
“這隻惡狗。”小和尚忙了一陣,可能怕觸及我的傷口,便氣喘籲籲地罷了手。
“這個,”我咽了一口唾沫,再看了看狗,艱難道,“你是東營還是西營?”我試圖舉起我的兩隻綁滿紗布的手,牽動臉上的傷口,不由痛得叫了起來。
小和尚跳起來,扭頭向屋外大叫:“江湖郎中、江湖郎中,不得了了,她的傷口複發了。”
窗外人影一閃,一個腦袋大得就跟火柴棒頂著一顆大洋蔥似的老人衝了進來,滿臉的褶子隨著跑動還一跳一跳的,一下子來到我的床前。
“蠢和尚,你為什麼不給她喂藥?”那個老人過來在我的臉上和身上紮了幾針,我的疼痛立時稍解,“她的麻藥過了,自然會疼。”
有人給我硬灌了一碗帶著刺鼻腥味的液體,我又陷入了昏睡。
以後幾天,我時睡時醒,每次醒來眼前便是那叫蘭生的小和尚焦急的眼神,還有那頂著大洋蔥腦袋的老人。他是一個隱匿於世的神醫,自稱姓林,平時話並不多,對我態度甚是恭敬,而對那個叫蘭生的小和尚倒甚是隨便,每次兩個人湊在一起便是鬥嘴笑罵。他囑咐蘭生我一醒來必然要喂我那腥臭的液體,漸漸地我身上的疼痛減少了,人也精神了起來,可是左眼還是無法睜開。
這一日我清醒了過來,無論眼睛還是身體都不那樣疼了。果然大腦袋的老醫生提溜一堆瓶瓶罐罐還有一堆紗布過來替我拆線,我自然疼得齜牙咧嘴了一番。老醫生不停地溫和道:“放鬆,夫人放鬆……夫人有神靈護佑保住了性命,現在受些磨難,吃些皮肉之苦亦算是喜事,且放鬆、且放鬆。”
是這樣的嗎?我木然地用一隻眼看了他一會兒。他繼續扯著滿臉褶子大歎我這個醫學史上的奇跡半天,然後笑道:“傷筋動骨尚須百天,更何況夫人這麼重的傷。”
等他差不多結束工作了,我啞著嗓子道:“請問我的、我的左眼睛……”“現在尚不可知,”他歎了一口氣,然後一本正經地用長滿老人斑的手
指,顫顫地指了指上麵,但用一種肯定的語氣說道:“一切老天自有安排。”我默然低下頭。蘭生卻在上方加了一句,“花木槿,其實用一隻眼也挺好,能少看人間多
少惡事啊。”
月轉梧桐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