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花西月錦繡4(新)02(2 / 3)

她用了無數讚美的辭藻,堆砌一氣,在幾乎讓人昏昏欲睡之時,卻聽她停了下來,猛喘幾口,繼續說道:“天界第一名將,白虎星君座下木仙女是也。”

蘭生的嘴角都快抽歪了,忍得甚是辛苦。宋明磊連頭也沒有抬,像是早已聽慣了這樣的瘋言瘋語,隻是專心地將那雙手擦得幹幹淨淨了才抬起頭來。“方才你聽見了嗎?”她興奮地瞅著宋明磊,反握住他的手,“方才我聽到了白虎大人的仙樂,你也聽到了吧。他正在找我咧……咱們去找他……”宋明磊的臉色卻忽地微微發白,冷冷道:“都一個個杵在那裏做什麼,還不過來送姑娘回去?”張德茂這才過來,打了個響指。兩個健壯的冷臉子丫頭過來,正要接過那

“木仙女”,宋明磊卻反手一握她的手,冷著臉頭也不回地拉著就走。蘭生眼尖地看到,她白嫩的手臂上一片紅痕。那木仙女卻似毫無感覺,隻是在後麵跌跌撞撞地跟著,還不忘哈哈大笑

著,“龍君接木仙女回家嘍、回家嘍。”經過蘭生時,她猛然一手抓起蘭生的僧袍,“二郎神、二郎神,我們一起回家。”宋明磊停了下來,看了兩眼蘭生,嘴角咧開一絲弧度,“原來二郎神也降世了。”紫瞳木仙女點頭如搗蒜,“二郎神以前就對木仙女很好很好的,他還是龍君你的朋友,你不記得啦?”宋明磊怔怔地看了兩眼木仙女,思索了片刻,慢慢開口道:“二郎神幫過龍君對付大鬧天宮的孫猴子,對吧?”痛感從蘭生的手腕處傳來,低頭卻發現他的手腕早被她的指甲掐出血來,

甚至能夠感到她的顫抖。他不由心中一動,耳邊卻是她清脆的笑聲響徹夜空,“二郞神和木仙女一起回家嘍。”

流歆閣裏芙蓉帳暖,原非煙伸了一個懶腰,微微向床外挪了挪,紅木床上更顯冰冷。她懶懶道:“初信,好冷呢。”

有個人影諾著,往銅鼎中加了炭,又輕手輕腳地往床裏加上一層狐皮襖子,在原非煙的耳邊輕道:“信回來了,人的確在長公主的陵寢……姑爺……也在那裏。”

原非煙一下子睜了眼睛,鳳目中淩厲的殺意轉瞬即逝。隻聽床外的人繼續道:“信說平時看守的人不多,很容易下手。”原非煙輕輕笑了起來,抬起手來,露出一截藕段般的手臂,優雅地支起螓

首,輕歎一聲道:“我們是婦道人家,何必造孽呢?”原非煙像貓兒似的縮了身子,淡淡道:“去,把這個信兒讓哥哥的人知

道。”“是。”床外的人影一閃而逝。銅鼎火光隱顯,輕煙微籠,原非煙迷迷糊糊地睡去,眼角猶似帶著晶瑩的

淚珠。

蘭生戰戰兢兢地被前麵那個瘋仙女拖著,怎麼也甩不開她的手。他見前方引路的家仆手中所掌羊角燈都印著“昊天”二字,眼見這位貴人又如春風和美動人,便立馬醒悟過來這可能是昊天侯親自到了,心中不免疑惑:這莫非是昊天侯的家眷嗎?

昊天侯隻冷冷瞥了他一眼,卻對木仙女柔聲道:“快些回去吧,二哥就讓

這個二郎神跟咱們一起玩。”木仙女樂嗬嗬地大聲唱著歌。不久,這一行人便來到一座看似普通簡陋的竹居前。裏麵有三四個粗使丫頭出來,看到昊天侯都驚慌地呼啦啦跪了一地。木仙女使勁甩開了昊天侯的手,熟門熟路地拉著二郎神衝了進去,驕傲

道:“二郞神,快來看我的盤絲洞。”

剛進了竹居,蘭生就結結實實地滑了一跤。往地上一摸,原來絆倒他的是一顆拳頭大的東珠,發著柔和的光。蘭生從未見過這樣大而圓潤的珠子,不由抓在手裏,再也放不了手。

耳邊又傳來木仙女脆生生的笑聲,他愣愣地抬起頭,立時眼前一亮。同簡陋的外牆完全不一樣,裏麵掛著紫水晶的紅鸞帳簾千重萬垂,明亮的金磚上散落著各色小巧的珠寶珍玩,屋內沒有燭火,各有八顆夜明珠鑲在四麵粉牆的金花座上,木柱和屋頂都雕著一種鮮紅的十二瓣蓮花。

他張著嘴巴站了起來,卻見花梨木桌上散落著幾個拆散的西洋鍾表,紅小的零件撒了一桌,還有幾個零星的小機關。他湊上前細細一看,不由一愣,那些小機關竟然形似軍中的大弓弩,不過縮小了尺寸,如巴掌般大,皆用金銀製成,可謂巧奪天工,裏麵還扣著幾顆細小的珍珠和金豆子,像是炮彈。蘭生細細摸來,隻覺比軍中的弓弩做工更精巧,用手輕輕一拔,那幾顆珍珠玉石立時彈了幾丈遠,且全都準確地飛到中央一座花架上。那架子上正穩穩地擱著一個翡翠玉盆,色沉碧純,連清水寺方丈的玉歆也沒有這玉的成色好。

那個木仙女本來趴在翡翠台上,蘭生發射的珍珠玉石正打到她的發上,她便迷惑地抬起頭來,四處張望,發現蘭生正傻傻地玩著黃金弓弩,就對蘭生神秘地招招手,“二郞神,快來呀。”

蘭生正玩得起勁,戀戀不舍地放下黃金弓弩,躑躅地向前。剛到近前,忽然迎麵濺出一盆水來,迸入眼中。蘭生揉著眼睛,心中駭然:這又是整哪門子的幺蛾子?蘭生再不敢上前。

木仙女硬拉著他來到翡翠台前,對著那玉盆笑嘻嘻地說道:“阿朱阿紫,我不在家,你們乖不?”

但見碧幽幽的玉盆裏嘩嘩遊著兩條一紅一紫瘦小的錦鯉魚,長長的胡須甩呀甩,對著木仙女和他大口呼吸著。玉盆底下雕著重瓣紅蓮花,美輪美奐。

木仙女從懷裏摸出半塊饅頭一點一點剝給它們吃。兩條鯉魚撲騰著接食物,又濺得蘭生一臉的水。木仙女給逗得咯咯直樂。蘭生抹了抹一臉的水,也不覺憨憨地同她笑在一處。

“在玩什麼呢?這麼高興?”

蘭生和木仙女一回頭,但見一人似朗月清風扶著珠簾笑吟吟地站在玄關

處,正是那昊天侯。他換了身青衫,頭發也鬆鬆地插了根銀簪子,身上少了幾分高居廟堂的威

儀,倒像鄰家清澈似水的青年書生。蘭生這才想起到現在他都沒來得及向昊天侯行禮,趕緊趴在地上。昊天侯朗笑著虛扶一把,“二郎神不必多禮。”蘭生鬧了個大紅臉,正在分析當時的情況,昊天侯卻再不理他,徑直走到

木仙女那邊,微微俯身,同她一道看著那一紅一紫兩條鯉魚。

木仙女亂七八糟地講著阿朱阿紫的故事,什麼阿朱搶了阿紫的食物,阿紫就生氣了,用嘴咬阿朱的屁股什麼的。蘭生聽著聽著就打哈欠了,可是那昊天侯卻津津有味地聽著,嘴邊一直掛著清淺的微笑,不時點頭附和,偶爾還點評一兩句,眼神異常柔和,一點也沒有厭煩的意思。

過了一會兒,昊天侯看了看天色,正要開口,那個木仙女忽然開口叫道:“咖啡,把牌拿來,我要玩牌。”一個麵色偏棕的壯實女仆冷著臉進來,卻直瞧著昊天侯的眼色,得到首

肯,便出去取了一堆花花綠綠的紙牌進來。木仙女拉著蘭生坐在她身邊,嚷嚷著給他講解玩牌的規則。“牛排,你來同龍君做對家。我同二郎神玩。”說著便爬到裏屋的波斯羊

毛毯上坐下。又一個異常粗壯的黑臉大漢跑了進來,還是看著昊天侯,也不言語。昊天侯微微一笑,那人便恭敬地躬身坐在昊天侯的對麵,四人席地開始了遊戲。

這種紙牌遊戲叫作“升級”,蘭生明明從未玩過,但幾局下來便掌握了要訣,雖然贏少輸多,卻漸漸入了迷。木仙女不時地耍賴,偷看昊天侯的牌,後者卻總是微笑待之,從不拒絕。他似是非常熟悉這種遊戲,熟稔地出著牌,然而那雙天狼星的眼睛一刻不停地放在木仙女身上,像是一輩子看不夠似的,又不停地問她渴不渴、餓不餓,眼中滿是寵愛。

每贏一局,輸者便要從身上掏出一物,算是“進貢”。輪到木仙女和蘭生輸了,木仙女隻好使勁地搔著腦門,愁眉苦臉道:“青龍君你什麼都有了,木仙女的進貢就算了吧。”蘭生心想:你也不傻呀。

昊天侯朗笑出聲,好一陣才收了笑容,明明是輕鬆的語氣,目光卻似穿透木仙女一般,“木仙子賞我那黃金弓弩便成了。”木仙女看了他幾眼,然後滿麵心痛地走過去,將黃金弓弩拿過來,不舍地遞予昊天侯。昊天侯彈了幾下,低頭思索了一陣,將那黃金弓弩遞給張德茂,然後回頭讚道:“木仙子果然是奇人哪。”木仙子依然傻笑著,蘭生卻發現她似乎笑得有些勉強,目光也有了一絲焦躁。

過了一會兒,憑著木仙女的作弊和蘭生的聰慧,兩人開始贏了。木仙女得意地問昊天侯要進貢,昊天侯便從懷中拿出一隻璀璨耀眼的金剛鑽手鐲來,親自握起木仙女的手腕,小心地戴了進去。

“這是最強大的法寶,”他細聲安慰著,說得繪聲繪色,“最近妖魔會來

偷襲,木仙子一定要戴著青龍君送的法寶,可保平安,萬萬不要掉了。”木仙子眼睛發直地看著那隻燦爛奪目的手鐲。張德茂端著一碗藥走了過來,“侯爺,小姐該服藥了。”木仙子猛然如受驚的小貓,從地上彈了起來,躲到蘭生的身後,“不要

喝,木仙子不要喝。”“木仙子乖,快來喝了這碗藥,”昊天侯接過那碗藥,柔柔笑著,向蘭生走來,可蘭生卻分明看到他眼中的冷笑,“喝完了你就不會病了。”

“木仙子是仙子,仙子不會生病。”木仙子開始同昊天侯打著太極,兩人繞著柱子轉呀轉,“這個藥讓木仙子不停地想睡,而且讓木仙子越來越記不得自己是誰。”

那個叫“咖啡”的女仆忽然閃電般地欺近,從身後一下子反手擰住了木仙女。可能用力過大,木仙女痛叫出聲。“蠢奴才,下手怎麼這麼重?”那藥碗還是穩穩地端在昊天侯的手中,一滴未灑。那個女仆已被他一巴甩到牆根,口吐鮮血。張德茂欲上前,昊天侯對他淡淡一笑,眼神卻是冷到極點,“德茂叔,你也下去吧。”張德茂張口欲言,最後還是選擇沉默地拉了那個受傷的女仆退了出去,隻

餘蘭生、木仙女和昊天侯他們三個在屋中。

蘭生隱約覺得不對頭,正要退出,那昊天侯的俊臉已來到眼前。蘭生沒有看清他是怎麼出手的,他的肩胛已被生生釘入兩枚細亮的銀釘,牢牢地釘在柱子上,動彈不得。蘭生隻覺鑽心的痛傳來,又驚又怕,放聲大叫:“救命啊,你為何害我?”

木仙女看著蘭生大聲慘叫起來,眼中無限地恐怖慌亂,口中喃喃自語道:“妖魔妖魔。”

“乖,四妹,”昊天侯的笑容還是像春風一樣的和煦,對著那木仙女極溫柔地道,“天快亮了,你快來喝了這碗無憂散,睡個好覺,不然你這二郎神便要死在盤絲洞中了。”

“妖魔現身了、妖魔現身了。”木仙女看著蘭生瘋狂地大叫,“二郎神快救救我,妖魔要殺我。”

蘭生自顧不暇,大哭道:“為什麼我要碰到你們這些紫眼睛的喪門星啊。”他忍痛求道,“求侯爺饒命。小僧什麼也沒有看見,什麼也沒有聽見。”

“四妹,別裝了。這一年多來,你壓根就沒有喝這無憂散,”昊天侯卻根本不理蘭生,隻是歎聲道,“你知道這滿屋子的好東西,若是明著賞人,二哥定會起疑,於是這一年多來你便一刻不停地造些稀奇古怪的東西,裝瘋賣傻隨意亂扔這些個玩意,借機賄賂這些下人,乘他們一不注意,便將藥灑了。”

一聲轟隆的驚雷響徹寰宇,緊跟著金色的閃電劃過長空,閃過屋脊。窗外猛地傳來陣陣慘叫,似是那個健壯的牛排發出來的。

蘭生駭然扭頭,透過紗窗,閃電將猙獰的人影拉得長長的,無數的人影閃動間,刀影斧聲,聲聲驚心,和著隆隆的雷聲,欲將人的心魂駭碎。木仙女的貝齒咬破了嘴唇,散亂的眼神卻漸漸清晰起來。

“四妹,那些人好歹也侍候了你一年多了,今日為你而死,你也該反省反省。”宋明磊滿口溫言,像是諄諄教導著的長者,人卻一步不停地走向他的四妹,褐色的藥汁沒有半點灑潑,泛著惡心的光澤,“二哥知道你一向心地純良,所以還是喝了藥,二哥答應你放這個小和尚回去,好嗎?”

蘭生如聽天籟,忍痛點頭如搗蒜,“這位女施主,你還是聽侯爺的話,乖乖喝藥吧。”

“放他回去?”木仙女喃喃道,“想必是渾身插滿鋼釘,變成個行屍走肉的人偶,你才會放他回去吧?”

蘭生立時心髒停跳,白著一張小臉,抖在那裏。

昊天侯整個人隱於黑暗中,唯有天狼星般漂亮的眼瞳悠悠向蘭生瞟去,在蘭生看來卻如金剛經中的厲鬼之眸,“整整一年了,四妹,你終於肯對我說話了。”

“二哥,其實你不用把那些伺候我的人全處決了。他們確然對你盡心盡責,每月喂藥,”那個木仙女冷哼一聲,一改無知的白癡樣子,閃電的厲芒照進窗欞,照見了那雙清亮的紫瞳,它們正湛湛有神地盯著昊天侯,“你讓他們拿著那些金銀珠寶來哄我喝藥,我便做些小玩意哄他們開心。他們中有些人雖然貪財好利,但總算對你和你背後的明家忠心耿耿,那每月一次的無憂散,我能逃則逃,卻終不能完全逃脫,是以瘋傻的時候,遠多於清醒。”

“看看,你老老實實的,那些人不就不用死了嗎?”昊天侯無限惋惜地走向她,眸光閃處,一片冷冽,“無憂散常人隻要連服三劑,便五感昏聵、意識不清,你喝了一年多,卻清醒如常,想必是你胸前的紫殤也起了些作用,讓你記起前塵往事罷了。”

“宋明磊,殺人不過頭點地,”木仙女扶著一旁的翡翠台,恨聲道,“更何況我們是生死相許的結義兄妹,你何苦這樣折磨我,一刀殺了我豈不痛快?”

“這樣有什麼不好呢,我的好四妹?”昊天侯輕笑出聲。閃電過處,愈加顯得他笑顏魅惑動人,“二哥早就對你說過,既入了原家,便入了這濁世中最肮髒的地方,我們活著都太痛苦,喝了這無憂散,便能忘情棄愛,做個永遠最快樂的木仙女。二哥化作青龍君永遠護你愛你,你說說這有什麼不好?”

那木仙女也學著他仰頭幹笑幾聲,冷冷道:“二哥不用說得這樣好聽,也許原家是濁世泥淖,毀人無數,可是二哥不覺得你現在的所作所為比原家更甚嗎?你可曾想過你害得碧瑩這一輩子生不如死、悔痛終生?而你留著我,無非是威脅那個人不要說出你肮髒的秘密罷了。”

“花西夫人果然聰慧過人。人人都說二哥我是諸葛再世,卻不知,花木槿才是我們小五義中的魁首,智者中的智者,是我宋明磊的知己。從小到大,也隻有你能猜到我在想什麼。”昊天侯點頭讚道,一拂袖袍,風流無雙,“若是沒有四妹,這一年多來,我如何能過得這樣太平?”

蘭生大驚。莫非這個怪異女人是天下聞名的花西夫人?黃兩鎮再遙遠偏僻,踏雪公子同花西夫人的忠貞情事卻依然傳得到那個最閉塞、最古老的邊陲小鎮。那時蘭生雖小,但向來敏感脆弱的少年之心卻已然被感動得稀裏嘩啦,甚至為此落了一時半刻的淚。

他萬萬沒有想到,此情此景下,能有機會看到這個時代,亂世傳奇中最催人淚下的主人公。可是花西夫人應該是漢人啊,為何會長著一雙紫色眼睛?

蘭生萬分疑惑間,那昊天侯卻走上前,幾乎要緊貼她的身軀,“乖,二哥伺候你,快喝下去吧。”

方自他遞到她的嘴邊,花木槿忽然將右手伸到那翡翠台中,然後快如閃電地揮向昊天侯的喉間,銀光一閃,昊天侯疾退,寬大的袖袍被削去了一大塊。人雖分毫未傷,藥汁卻灑了一半。

昊天侯側身,沒有拿藥碗的手扭到花木槿的手,叮當一聲脆響,她手中掉出一支尖銳紅亮的鑲紅寶石槿花銀釵。

“還記得嗎?四妹,這支銀釵是四妹十二歲生日時二哥送的。不過二哥一直沒有告訴四妹,那上麵的槿花其實是二哥親自雕的,那紅寶石亦是派人專門從樓蘭千辛萬苦尋來,親自鑲上去的。四妹不在的這七年來,二哥時時帶在身側,聊以思念,後來有幸得見四妹,便讓四妹拿著珍藏賞玩皆可……”口氣似是輕鬆地埋怨,那俊臉上卻再無笑意,他的眼中甚至有了一絲幾不可見的傷痛,“殊不知,原來四妹這麼不喜歡哪?”

昊天侯手中微用力,花木槿悶哼一聲,冷汗沿著鼻翼流了下來,卻始終倔強地不發一言。

他眼中恨意難消,唇邊卻又綻出一絲醉人的笑來,輕輕一甩手,將花木槿連帶那翡翠台一起摔在地上。頃刻間,滿地是水,阿朱阿紫在碧玉的碎塊中撲騰著,發出啪嗒啪嗒的響聲,大口大口地張著魚嘴做著垂死掙紮,如同坐在水中那狼狽的花西夫人。

她的小臉蒼白如紙,眼神一片晦澀絕望。

窗外,蒼茫的夜色卷滾著狂躁不安的風,隱隱地一陣古琴之聲悠遠飄來,仿佛一個失魂的人飄在無垠的雪海蓮花中,縹緲而悠遠,憂傷而雋永。眾人一愣。

蘭生聽出來了,正是剛才他遇到木仙女時聽到的悲傷的古琴之聲,再看向那花木槿,她早已聽得癡了,昊天侯的笑容一僵。

“二哥……求你、求求你,”花木槿撐著左手靠坐在榻幾上,艱難地挺起身。蘭生注意到她的右手不自然地垂在身邊微微痙攣著,那本應是柔情蜜意的紫瞳中卻是珠淚滾滾,淒惶絕望,她坐在蘭生的對麵泣不成聲,勉力出聲道:“求你……讓我聽完這一曲吧。”

她單薄的身子不停地顫抖著,目光好像穿透了窗欞,飛向那琴聲傳來的彼端。她努力爬到窗前,凝神細聽那窗外悲傷的琴聲,對著沉沉的夜空靜默地流著淚。

“四妹,莫非便是這琴聲勾走了你的心嗎?”昊天侯輕歎一聲,如嘲似諷。

他再一次慢慢走近她,那雙天狼星一般的兩點寒星卻讓人看不到任何情緒,“你可知,這幾年二哥最想做的是什麼嗎?”他將藥碗遞到她的嘴邊,“二哥真想剖開你的心,看看它到底是為誰而跳的?”

話音落到最後,他幾乎是咬牙切齒。他的俊臉扭曲了起來,忽然一口喝光了玉碗中的藥汁,然後一手猛地揪起木仙女的頭發,逼她張嘴,一手攬起她的腰肢,口對口地硬喂了下去。

昊天侯乃是武將出身,在戰場上便是以強壯健美、機智過人著稱。民間曾神話地傳言他獨戰西庭的平魯將軍三天而歸,這區區一個女人又如何是他的對手?果然那花木槿瘦弱的身軀可笑地掙紮著,卻掙不過那勇武的男人,褐色的藥汁從兩人相絞的口中慢慢流了下來。她傷心的哽咽聲漸漸傳來,最後無力地垂下了扭打的左手。

蘭生再傻也看出來了,這兩位絕對不是兄妹情誼那麼簡單了。那個昊天侯現在也不是喂藥這麼單純了,他不但沒有放開她的意思,而且不停地婉轉親吻,粗重的呼吸聲中,卻似將她越摟越緊了,簡直要將她嵌進自己強壯的懷中了。

木仙女的外袍滑落下來,兩個人滾在地上,昊天侯俯在她雪白的身上,擋住了蘭生的視線。木仙女的頭微側,蘭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眼中流下的兩行細亮的淚水滑過鼻間,淌到地板上。她的眼神空洞而沒有一絲溫度,滿是弱者被征服的絕望痛苦,如同那些從平魯將軍營帳裏拖出來的死不瞑目的女人。蘭生的耳邊回響著優美而悲傷的《長相守》,胸中已是怒火中燒。

“欺辱一個弱女子算什麼英雄。”待蘭生想閉嘴,這句話語已然衝出口,更讓他驚訝的是,明明接下去想說的是求饒的話,話音出口卻是一個全然陌生的冷笑,“更何況她是你的結義異姓妹妹,你不顧禮義廉恥,亂倫綱常,簡直禽獸不如。你根本不配明家後人這四個字。”

哎?!啥玩意是明家後人!

蘭生叫苦連連,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說出明家後人這四個字,完了、完了!

果然那昊天侯慢慢從花木槿的身上爬了起來。閃電照亮了那雪白的嬌軀,兩點殷紅間似有一片紫光閃耀。蘭生的血色上湧間,卻控製不了本能再挪不開眼。那昊天侯扯下外袍蓋在花木槿身上,一轉身便站在蘭生眼前獰笑,他的一縷長發因為方才的獸行散亂地垂在前額,瘋狂的眼眸,有如地獄來的修羅,“你說什麼?”昊天侯雙手微動。

蘭生人雖得了自由,雙肩卻血流如注,劇痛中無力地斜斜倒下,趴在冰冷的竹地板上。

昊天侯的雙手如電,蘭生立時感到咽喉被人扼緊,“你究竟是東營的還是大理的暗人,竟然能騙過侍衛找到她?”

“施主!”蘭生使勁想掰開昊天侯的手,卻如鐵般難撼,隻得艱難道:“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蘭生胸腔的空氣越來越少,模糊的視線裏似乎有一個絳衣女人的身影飄進竹屋,耳邊一陣柔柔的歎息傳來,“陽兒。”

蘭生的喉間終是一鬆,空氣灌了進來,人也陷入了黑暗。

昏昏沉沉間,蘭生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夢,夢裏一直是千軍萬馬,打打殺殺,血流成河,好似有個女人在不停地對著他哭喊,然後雷聲隆隆中,他冷汗淋淋地驚醒,混沌中微一側身,雙肩的劇痛傳來,這才讓他想起昏睡前可怕的種種。然後他驚覺自己躺在坐榻之上,雙肩纏著染血的紗布,自己身在另一間竹屋內,紅綃羅帳中側臥著一個倩影,是那個木仙女。

床邊站著一個身影,是那個看似平庸的昊天侯的侍衛,好像叫張德茂,可是那昊天侯卻不見身影。

蘭生瑟縮著,那張德茂轉過身來,冷冷地看了他幾眼,“小師父已中了我的蠱毒,以後每到十五必要我家主公的血做藥引,不然必痛不欲生。”

蘭生愣愣地看著張德茂。

張德茂冷冷道:“今日正是十五,你若不信,可摸摸自己左邊的第三根肋骨。”

蘭生撩開衣袍,卻見左邊胸肋一片黑瘀,急火攻心間一陣劇痛自第三根肋骨傳來,直疼得喉間血腥翻湧,不由憤怒道:“我與你等無冤無仇,為何害我?”

張德茂卻冷笑道:“怪隻怪你多事跑到北苑來。你總算命大,正好此處需要一人每日超度長公主的英靈,我家主公饒你不死,你以後便乖乖在此每日誦經即可。”話畢便走過來,他掰開蘭生的嘴,硬塞進一顆大藥丸,再不看蘭生一眼,走出竹屋。

蘭生想把那藥丸摳出來,可是那肋骨的疼痛卻漸漸消失,強烈的睡意襲來,他又昏昏睡去。

再醒來,耳邊是輕輕的哭泣之聲。蘭生努力睜開眼,那四方夜明珠被人用黑絲絨布遮了,又不見燭火,屋內一片漆黑。即便如此,蘭生卻微詫自己能將屋內陳設看得清清楚楚:屋中已被人打掃一清,紅綃羅帳依舊千重萬垂,珠寶的光輝閃耀著。

冷冽陰濕的風混著雨點聲在窗外呼嘯大作,蘭生想坐起來解手,卻動彈不得,隻得痛苦地忍耐著。靜下心來,方覺那細碎的哭聲是從對麵的床榻中發出,蒙矓的紗帛下,花西夫人隻剩下模糊的身影,她似在不停地夢囈,然後又輕輕哭泣了一陣,沉沉睡去。

蘭生想起方才的一切,難受之餘心中一動,方才昊天侯有沒有得手?他們為何要留他活口,真的隻是因為想要個打坐誦經的小和尚嗎?如果真要一個小

和尚來掩人耳目,為何要留他在花西夫人的閨閣裏呢?過了一會兒,風雨之聲越來越輕,最後隻剩下水滴滾過樹葉、落到花苞上

的輕響,衝淡了暴風雨夜的戾氣,好像戲台上清雅的竹板在耳邊微奏。蘭生感到手好像能動了,心下大喜,正要爬起,門外忽然傳來嘈雜之聲。門吱呀一聲開了,冷風又吹了起來,然後又吱呀一聲關了。蘭生打了一哆

嗦,穩住呼吸假寐,眼皮撐開一絲縫。隨著極輕的腳步聲一步一步地踏入,眼

前有個高大的人影裹著油光光的黑狸披風來到花西夫人的床前。蘭生暗想:莫非是那昊天侯去而複返?那人挺直身子,傲然地抬起臉。蘭生看到一個漂亮的側麵,頭上整齊地壓

著束發的二龍戲珠的金冠,像是品爵極高的王侯象征。那人脫下黑狸披風,慢慢坐在床沿上,輕撩開了那紅色帳幔,好像在細細看那花西夫人。蘭生暗忖,莫非此人是踏雪公子?再細細看來,這青年雖也長相俊美,卻充滿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脂粉氣,與踏雪公子那天人氣質相去甚遠。那青年的麵色帶著一絲不屑,睨著水眸用左手把花西夫人的俏臉掰過來,

仔細地看了一陣,然後帶著厭惡飛快地甩開手去。他低低地冷笑了幾聲,眼中更是鄙夷萬分。他的右手伸出龍紋袖袍。忽然空中又是閃過驚雷,照亮了那青年手中高舉

著的一把鑲滿寶石的華麗匕首,那匕首正對著花西夫人的咽喉。“反正你活著也是受罪,”那青年嘴裏輕聲咕噥了幾句,“就讓我幫你早早解脫,那三瘸子還要謝我哩。”

一聲劇烈的霹靂劃過窗前,金冠青年微驚,那手中的匕首也停了一停。就在這個當口,夢中的花西夫人仿佛也被驚雷嚇著了,不安地翻了一個身,右手挪了出來,腕間的金剛鑽手鐲當的一聲磕在床沿,閃電將金剛鑽手鐲的光芒射進青年的驚訝萬分的眼中。

他一下子站了起來,手中的匕首掉了下來,啪的一聲沒入地板之中,華麗的匕柄微微晃動。“淑琪?!”他慢慢地又坐回床沿邊上,顫顫地撫向那手鐲,細細撫著每一顆寶石。

“淑琪,你死得好慘。”他的眼神漸漸迷失在回憶的洪流中,不覺淚如泉湧,捧著那手鐲哽咽起來,“你是為了我引開追兵,才死的。”

天邊又一道閃電劃過,照見門外又閃進一人。那人一身青衫都給淋濕了,發上的水珠沿著俊美的麵容慢慢流下來,他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死命趕了回來,注視著那個坐在床邊的青年喘了一陣。他眼中藏著恐懼,似是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慢慢走出黑暗。

蘭生暗暗叫苦不迭,因為那人正是昊天侯。

他慢慢走向那床沿上正在流淚的青年,輕輕歎了一口氣。

“這是淑琪最喜歡的金剛鑽手鐲,”那個青年抹了一把眼淚,頭也不回地顫聲說道,“我們成親那晚,我的臉對著皇親國戚還有眾多賓客都笑抽筋了,可是心裏總在嘀咕,長公主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呢?我會不會娶了一個長得很醜脾氣又差的刁蠻公主呢?”

蘭生在那裏聽得愣了半晌,終於領悟到這個人是連任兩屆的駙馬爺,忠顯王原非清。他口中的淑琪應是前朝貞烈長公主軒轅淑琪。

隻聽原非清輕笑了一下,繼續說道:“秀寧宮裏,她靜靜地坐在床前,頭上蒙著紅蓋頭,我看不見她的模樣,隻看見一雙像荷花一樣美麗的手,戴著這對波斯進貢的金剛鑽手鐲,調皮地擰著紅色石榴裙。”

“父王總叮囑我,不要大丈夫脾氣,萬萬不能忤逆公主。其實他多慮了,淑琪不但賢良淑德,而且溫柔乖巧,一點也沒有皇族傲氣。皇上把淑環妹妹許給突厥和親,淑環妹妹便哭得死去活來的。淑琪知道她心裏其實一直想嫁給三瘸子,心裏氣悶,可是偏偏又改變不了淑環妹妹的命運,就把這其中的一隻送給了淑環妹妹,另一隻給了三瘸子的女人——這個下賤的花木槿,”他冷笑一聲,鄙夷地斜了一眼花木槿,“她對我難受地說著,她希望有一天淑環妹妹能回到中土,像她一樣嫁給自己喜歡的男子,能和這個花木槿和睦相處,過上幸福的生活,你說說,她是一個多麼善良的女子啊。”

“你知道嗎?那時我根本沒有想到什麼家族大業,隻想和淑琪永遠在一起,幸福地生活,”他的眼瞳一陣收縮,呆愣在那裏,任傷心的淚水漣漣,“他們不讓我救淑琪,架著我逃出西華門時,我看到淑琪從鳳靈台上跳下去,我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她被竇英華給逼死了。竇英華這個惡賊。”

宋明磊輕歎一聲,走過去,輕輕將手搭在他的肩上。

原非清沒有回頭,“淑琪是這樣天真可愛,我總能猜到她在想什麼,可是,”他帶著眼淚冷冷一笑,“可是我卻永遠也猜不到你在想什麼,磊!”

“你知道淑琪對我的分量,你也猜到我早晚會找到她的,”他緩緩站了起來,麵對著宋明磊,“所以你讓她戴上這隻手鐲,就是為了、為了讓我對她手下留情。”他冷冷地甩開花木槿的手,上前一步,提溜起宋明磊的前襟,恨恨道:“為什麼,她長得這樣醜陋,像隻瘦猴子,根本不算美女,更別說同非煙相比,你為什麼要這麼喜歡她,這樣來保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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